《一》
1983年春天,中国国际旅行社昌邑支社,接待了一个日本旅游团。导游员刘蜓姑娘做梦也没想到,这些日本老头长得这样丑。常言说,人是衣裳马是鞍。这些日本老头,虽然穿着崭新闪亮的名牌运动衣和运动鞋,可怎么也掩饰不住他们的丑陋形象。看,团长片柳太郎是个黑不溜丘的小矮个儿,嘴巴上的肉好像用吸尘器吸进去,瘦脸瘪成干茄子。他的嘴唇角上,留着两簇弯曲的黄胡子;三角眼里,不时闪出莫名其妙的蓝光,一看就不像个好人。副团长市川之助,脑袋像个大木槌,脖子又粗又短,小眼睛,塌鼻梁,白胖的腮帮子。整个大胖脸,像个过期变味的燕麦大面包。再看那二十几个形容憔悴的团员,不是歪拉歪拉地拄着柺杖,就是蹒蹒蹒跚的罗圈腿,走起路来像唐老鸭。有的背驼了,像动画片中稀世的昆虫那样晃晃走着,还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有的脸上有紫黑色的伤疤,像是曾被枪弹击中似的。他们都扳着面孔很少微笑,偶有一笑,也是皮笑肉不笑。有的病病歪歪直打哈欠,像是缺觉犯困似的。还有的走着走着,像小孩子那样不时地把裤子往上提。就是这样一群怪怪的日本丑老头,竟吃饱了撑地,不远万里来到山东省渤海边,这个偏僻的昌邑县拜祭梦石,不能不引起导游员刘蜓姑娘的猜疑和揣摩。
导游员刘蜓,是个豆蔻年华漂亮的姑娘。她穿着洁白上衣,红呢裙,背着黄色小挎包,手里举着小蓝旗。她眼睛明亮,动作优雅,简直像个天真活泼的红蜻蜓。说真的,她站着比坐着漂亮,走起路来比站着更漂亮。她走路的样子非常认真,规矩,优雅,好像经过艺术体操专门训练似的。难怪这些日本丑老头,总是偷偷地用眼角瞥她。
按照行程安排,旅游大巴在潍坊接上站,沿烟潍公路向东北方向行驶40多公里,不等入住饭店,就直接来到潍河西岸拜祭梦石。说也怪,昌邑北部属积淤平原,没有山丘,一马平川,却在潍河西岸的芦苇荡中,矗立着一块黑色巨石,像一只巨大的乌龟在翘首眺望着潍河,千年不見腹,万年不見尾。刘蜓姑娘站在梦石前,用带有咸乎乎腥甜味的昌邑口音日语,解说道:“这就是你们要拜祭的梦石。梦石是从哪里来的呢?众说纷纭。有人说是从潍河上游冲下来的,可上游五莲山中,并没有这种怪怪的黒色岩石。有人说是渤海闹海啸潮上来的,可有史以来海啸并未潮到这距海60华里的地方。后来一个癞头和尚说,这是女娲炼五色石补天,剩下的一块神石遗失在这儿。这个满身香火味的癞头和尚,显然是缺乏足够的想像力,而是用古人创造的《女娲补天》的神话故事来敷衍。再后来,一位人高马大黄头发蓝眼睛,名叫鲍威尔的英国传教士,拜祭过梦石后,琢磨了三天三夜,给予的解释倒是十分有趣。他说,这块奇石乃天外之物。亿万年前,亚洲大陆到处是茂密的森林和青绿的草地,生长着巨大的恐龙、禽龙、巨象、河马和各种飞禽走兽,鸟语花香,平静而美丽。大约在6000万年以前,这儿遭到外星球的猛烈撞击,碰撞点就是现在山东省日照市的石臼所,隆起中心是五岳之尊泰山,北面的燕山山脉,南面的浙江丘陵,东面的朝鲜半岛和日本列岛,西面的秦陵,便是由于那次撞击而形成的环形山。正是因为那次外星球的撞击,灭绝了这儿珍奇的古代动物,使亚洲大陆形成西高东低的地势。他说,昌北平原上的这块黑色巨石,就是外星球撞击地球的残留物,而且是外星人置于地球的探测器,灵想所独辟,非人间所有。他说,他的结论是:这块梦石是外星人用于指导和收集地球人梦想的仪器。”刘蜓姑娘的讲解绘声绘色,像夜莺的歌唱一样婉转甜美。她本想用娓娓动听的解说,搏得游客们的欢笑和掌声,没想到,这些怪怪的日本丑老头,听后竟面无表情,呆若木鸡。你说气人不气人?
还有更奇的呢,在欢迎宴会上出大事了。因为这是昌邑县,有史以来接待的第一个日本旅游团,县里领导很重视,太阳还老高,就在县宾馆举行欢迎晚宴,并派副县长魏继忠出席主陪。魏继忠副县长高挑的个儿,四方团脸,浓眉大眼,穿一身笔挺的灰色西装,结着红色领带,虽然也显得精神,可一举一动仍像个农民,而且身上好像带有一股海风吹染过的土腥味。他的讲话由县外办苗丽香主任翻译。苗丽香主任是青岛人,细高条儿,白质的长方脸,戴一付黑框近视眼镜,显得很精干。宴会开始,魏继忠副县长首先介绍中方参加宴会的要员,说:“这位是市府办公室宋主任。”宋主任矮个儿,胖胖的圆脸,挺胸叠肚,头发梳得贴在头上。他曾干过多年的乡镇长,一看就是位经常在酒场上应酬,“酒精考验”的老油条。他眯缝着狡黠的小眼,微笑着向日本客人们微微一鞠躬,姿态优雅得体。轮到片柳太郎先生,向中方主人介绍他们旅游团的成员了。他的讲话由副团长市川之助老人翻译。他说:“我的这个24人旅游团,到你们昌邑拜祭梦石,给魏继忠副县长及在座的中国朋友添麻烦了,请多关照!”他又说:“我这个旅游团的成员中,有企业家,有报纸贩卖店的老板,有教师,我就不一一介绍了,只介绍我的副团长市川之助先生和我本人。市川之助先生,于1940年从我们日本国东京都,到贵国辽宁省铁岭市修铁路,学会了中国话。他现在是日本金星集团董事长,亿万富翁,大财主。”市川之助老人,用大馇子味的中国东北话,翻译完片柳太郎以上的讲话之后,用手扶着椅子背吃力地站起来,面无表情地向魏继忠副县长,向大家鞠了两个不大不小的躬。片柳太郎先生又向大家介绍他本人,他说:“现在,我向魏副县长、向在座的中国朋友们介绍我本人。我已退休多年,曾任日本国东京都理工学院的理事长。从前,具体说吧,公元1943年,我是我们日本皇军驻昌邑的分队长。我、我是个战争罪人,向魏副县长、向昌邑的老百姓赔罪来了!”他说着深深地鞠了一个九十度的大躬。不知为甚,市川之助老人,坐在那儿像没听見似地,没有把片柳太郎的讲话翻译成汉语。魏继忠副县长和宋主任,当然不知道,这个丑老头叽哩咕噜说的甚?也不明白,他为什么给大家鞠了个九十度的大躬。
“苗主任,他讲的甚?”魏继忠副县长诧疑地问。苗主任的日语水平一般,没有完全听懂片柳太郎语速极快叽哩咕噜讲的甚,说:“他好像说他以前曾来过昌邑。”苗主任又问刘蜓姑娘:“蜓,他说的是不是这个意思?”蜓姑娘懵了,她没想到片柳太郎这个丑老头竟是个老鬼子?北京总社介绍他们是来拜祭梦石的。以前,她曾多次听奶奶讲述日本鬼子在昌邑烧杀抢掠,和八路军独立营打鬼子的故事,也曾听说过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鬼子头片柳太郎。没想到,她所陪的这个旅游团的团长片柳太郎,就是曾屠杀昌邑人民的刽子手。这时,欢愉的微笑从她的嘴边萎谢了,她的脸上顿时泛起紧张的红晕。她扳着面孔怯怯地用日语说:“片柳先生,请您再重复一遍你刚才说的话。”因为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怕出差错。“我这个人很坦白直率。”不知为甚,片柳太郎这个丑老头的紫黑嘴唇在发抖。他颤颤地说:“我已退休多年,曾任日本国东京都理工学院理事长。我以前曾参加过侵华战争,1943年是驻昌邑的分队长。”蜓姑娘听明白了,便小心翼翼地翻译说:“魏副县长,片柳太郎说他已退休多年,曾任日本国东京都理工学院的理事长。他还说,他参加过侵华战争,1943年是日本军队驻昌邑的分队长。”“甚?他是日本鬼子队长片柳太郎?”魏继忠副县长像被蝎子蜇了一样呼地站起来。“正是鄙人。”片柳太郎并不否认,又哆哆嗦嗦深深地给魏继忠副县长鞠了一个大躬。魏继忠副县长被惊呆了。1943年,是鬼子头片柳太郎这个恶魔,带领鬼子小分队,杀死了他的爷爷,一把火把他家在昌邑城里经营的渤海饭庄给烧了;又是这个鬼子头片柳太郎,杀死了自己的父亲魏彪,还把父亲的人头悬挂在城门楼上示众。自已从懂事的时候起,就常常听妈妈讲述这些悲惨的故事,自己就立誓要为爷爷和父亲报仇。现在,自已多年所记恨的仇人就站在眼前,而且摇身一变,成为自己所接待的“朋友”和“贵宾”,他无法接受这个现实,只觉眼前发黑,天旋地转,恶心难忍。“魏副县长,你你、你咋啦?”宋主任急忙走过来,搀扶住摇摇晃晃的魏副县长。“我、我身体有点不舒服。”魏继忠副县长脸色苍白,嘴唇哆嗦着,竭力圧抑住涌上心头对片柳太郎的愤怒,说:“宋主任,我身体不舒服,你代替我招待客人吧!”魏继忠副县长在苗丽香主任搀扶下离开餐厅。大家都被魏继忠副县长的突然离去,惊得目瞪口呆。片柳太郎知道自己惹祸了。他很紧张,伸着脖子瞪着眼,额上沁出一片冰凉的汗珠。他的两手不由自主地互相搓揉,以减轻突然的疼痛,可是不管用。
魏继忠副县长走后,宋主任就坐在主陪的椅子上。宋主任的嘴角右下方有颗黑痣,一遇到疑难事,他就习惯性地用左手去摸这颗黑痣,仿佛这颗黑痣,片刻能使他纷乱的思绪得以清明。他知道老鬼子的到来,把烈士的儿子魏继忠副县长惊着了。他坐上主陪椅是救场。咋救?把气氛搞热闹呗!热闹热闹,只有热才能闹,也只有闹才能热。于是,他眨巴着小眼从介绍桌上的饭菜开始,大谈昌邑美食:一卤鲜螃蟹咸蟹子清蒸螃蟹酱煲蟹子一蟹四吃味道各异潍河鲤鱼四个鼻孔眼北海(渤海)银鱼没骨炸蚂蚱凉拌黄茜酱猪蹄油炸鸡煎饼卷大葱等等等等。片柳太郎知道自己惹祸了,也知道这个矮胖的宋主任侃侃而谈是在救场。于是顺着宋主任的话茬极尽其美言大赞昌邑美食。让他俩胡吹瞎侃得,使在座的人都不知道餐桌上摆着的是什么菜肴了。谈着谈着,宋主任又咧着大嘴,背诵了一首《潍水健身长寿谣》。他说:“人嘛,要活九十九,起早看日头;要活九十九,走路甩开手;要活九十九,睡觉不蒙头;要活九十九,不怕媳妇丑……”片柳太郎听罢,带头拍手叫好。蜓姑娘乐了,抿着小嘴打趣说:“宋主任,你娶了个漂亮媳妇,是不是不想活到九十九呀?”大家又笑。笑过之后,宋主任用嘴唇抿了抿酒杯,借酒兴开始反击,把矛头指向蜓姑娘。他仰着酒精薰红的胖脸,眯缝着醉眼说:“蜓,你长得那么俊,谁敢娶呀?”片柳太郎也接着宋主任的话茬,开始赞美蜓姑娘。他满脸堆笑,说:“对女孩的评价,各国有不同的标准。蜓姑娘长着一双水灵灵的丹凤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且温柔宁静,愰若神妃仙子,是天底下最标致的人儿,简直就像我们日本影星山口百惠。哎,蜓姑娘,你的名字也十分好听,是谁给你起的?”“是俺奶奶给俺起的。”蜓姑娘红着脸柔声说:“俺娘生俺的那天夜里,奶奶说她做了一个梦,梦見村西头大湾中,一个幼虫慢慢爬到一棵青绿的芦苇上,一会儿脊梁裂开一条缝,爬出一个软软的蜓。风一吹,翅膀张开了,变硬了,是一只美丽的红蜻蜓。奶奶就给俺起名叫蜓。”“蜓姑娘是温柔、美丽、善良的天使,而且语言清朗、谈吐有致。没有蜓姑娘陪同,我是不敢到你们昌邑故地重游的。”片柳太郎举起酒杯夸张地说:“我提议,为美丽温柔的中国的山口百惠干杯!”大家为刘蜓干杯,刘蜓也不拒绝,因为她知道今天的欢迎宴会很尴尬。为了冲淡这尴尬,大家才拿她开涮。她想,涮就涮呗,只要大家高兴,把自己说成小丑也没关系,千万别使小性儿扫了大家的兴。于是,她冲着这些日本丑老头直笑。
酒桌上的话就像菜肴里冒出来的热气,缭绕不定。他们赞扬过蜓姑娘之后,又津津有味地把话题扯到潍河西岸那块梦石上。片柳太郎信誓旦旦地说:“我信耶稣,坚信那块巨石是天外之物。据美国有关部门公布,已发现260多个星球上有水有空气。天文学家还发现,有一种來自银河系外的神秘无线电波,这种电波神龙见首不見尾,闪现时间只有几毫秒,却能爆发出太阳在一整天释放的能量,其光亮程度令宇宙诸多天体黯然失色。天文学家将这种来源不明的射电天文现象,称为快速射电暴。那么这快速射电暴,是不是外星人向地球发射的信号呢?我相信外星人肯定是存在的,只不过外星人长着几个脑袋,几只手几条腿;还是大脑袋、小眼睛、小下巴,能活多大岁数,是个未知数。按照英国那位神父所讲,6000万年以前,他们能用巨石袭击地球,这说明他们比地球人有更高的智慧和能力。这块梦石的神奇之处在于,它能使人在梦中,展示离奇的若明若暗说不清道不明的故事,给人以矇朦胧胧、稀里糊涂的启迪。40年前我在昌邑的时候,每次拜祭这块梦石之后,我在夜里一闭眼就做噩梦,不是梦见我杀人,就是梦见人杀我,杀得血肉横飞,腥臭无比。这说明我自作孽不可活,该杀!”“要说这块梦石,我还真闹不明白。”宋主任咧着大嘴口里喷着酒气说:“我也多次去拜祭过这块梦石,也做过各种各样的梦,可夜里做的梦和白天想的,完全不一样。比如,我梦见被大黑狗追着跑,我的腿好像灌了铅,越着急越跑不动,眼看就被大黑狗咬着,急得浑身直冒汗。片柳先生,你是高知,会解梦吗?”市川之助老人把宋主任的讲话翻译给片柳太郎和日本旅游团的其他成员。“我对梦,没有研究,是个梦盲,不会解梦。”片柳太郎问蜓姑娘:“蜓姑娘,你会解梦吗?”
蜓姑娘正在嘴里咂一根酱煲蟹腿,一听片柳太郎问她会不会解梦,顿时两个黑眼瞳一耀,透露岀无量神秘的美。她作个鬼脸伸伸舌头,说:“我会、我会!俺奶奶说,梦见大火,譬如大火烧了房子,准会有灭顶之灾。梦見肚子发胀,是发财的吉兆。梦見抱养别人的孩子,会招来横祸……”“打住打住!”片柳太朗好像是被“抱养孩子”的话所惊,可他还是微笑着说:“你的这位奶奶,真是位大学问家。你要是把你奶奶所讲的话,全都告诉大家,会让大家都学会解梦了。我们这次来你们昌邑拜祭梦石之后,定会做许多各种各样的梦。咱们说好了,由蜓姑娘担任解梦师。不是免费的,每解说一个梦,收费人民币100元,现金交易,不许赊帐。”
晚宴后,由宋主任和苗主任,陪着这些丑陋的老鬼子,到戏院覌看吕剧《姊妹易嫁》。蜓姑娘没去看戏,她请了个假,骑着自行车回家看奶奶。
这时候,太阳刚刚落下地平线,温软的春风扑面而来,暖融融,咸乎乎,甜丝丝,怪痒痒。峡山水库放进干沟里浇麦田的水,轻轻地、缓缓地流着,悄悄地在大地上,蒸腾起一片薄薄的雾气。这暮霭薄雾,笼罩着弯弯曲曲的乡间泥土小路,笼罩着村庄和新建厂房高耸的钢架,笼罩着绿色的田野以及田埂上蒲公英娇黄的花儿,构成一幅偌大的浸着墨香的水墨画。乡间小土路上添了不少汽车和摩托车,天还没擦黑就亮着车灯,好像在高兴地向别人显摆着什么。是因为在宴会上谈到奶奶解梦的事呢,还是快到家的缘故,蜓姑娘忽然想到了奶奶。一想到奶奶,她心里立马又涌出说不尽的滋味。她想,奶奶这辈子百事不顺心,长时期被人误解和鄙视之后,痛苦没能使她屈服,反倒成为一种力量。命运的捏弄,使她的心肠变硬了,变得天不怕、地不怕,常常为区区小事大发雷霆,打架骂人岀了名,人们送她个绰号叫“母老虎”。就在蜓姑娘骑着自行车,来到家门口时不禁一愣,她听見“母老虎”奶奶又在尖着噪子骂人。
蜓姑娘走进屋里一看,“母老虎”奶奶正跺着脚骂得起劲儿。她对奶奶骂人,早就見怪不怪,而且觉着奶奶骂人很“酷”。她发现奶奶发怒时和笑着时,基本上是一个样子,都是眼角挤着愉快多形的纹绉,嘴角也完全愉快着,只是在嘴唇的长短上有所差别。在真正愉快的时候,她的上嘴唇短一些;在真正生气的时候,她的上嘴唇特别长,而且上唇的中央那一部分是尖尖的,就像鸟雀的嘴。再看这时的爸爸狗剩,则像挨了踩的羊尿泡瘪了。他蹲在门档上垂头夹在两膝间,闷闷地一声不吭。妈妈王桂花呢,则坐在西家房的炕沿上,眼睛湿湿的,口中唧唧哝哝不知说着什么。一看到蜓姑娘回来了,她走出西家房,握着蜓姑娘的手,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
“蜓回来了,回来的好!”“母老虎”奶奶“啪”地一击掌,算是给蜓打个招呼,继续生气地骂道:“蜓,你给评评理,你爹厂里那个狗操的高厂长,软的欺硬的怕,专门捡软柿子捏!”“奶奶,咋啦?”蜓姑娘瞪着漂亮的眼睛,微笑着问。“咋了?那狗操的高厂长丧尽天良,让你爹下岗了!”“母老虎”奶奶又生气地说:“相当年,你爹去当工人,人家不要,还是我托门子,求爷爷告奶奶,给人家说好话,送鸡蛋……你看看你看看,他一句话就把你爹给打发了!”
蜓姑娘的爸爸狗剩,1962年,去当这个每月挣18块钱的学徒工,是不容易。这事儿,奶奶都给她讲过八百二十遍,她的耳膜早就磨出茧子。她转而问低垂着脑袋的爸爸:“爹,你真的下岗了?”“嗯!”狗剩“嗯”了一声,头垂得更低。他把头夹在两膝间,好像很丢人似的。蜓姑娘知道,她爸狗剩生来木纳话少,懦弱无能。有人说,人的性格七分遗传三分后生。她想,奶奶那刚强泼辣的性格,咋就没传给爸爸一丁点呢?当然,她也知道,爸爸在厂里当工人,很能吃苦,脏活累活都是抢着干,而且不笨,可以说厂里的活无一不能,无一不精,活儿干得都比别人好。就是因为太懦弱,活该倒霉付出的代价是,评先进没有他,涨工资没有他,下岗则落到他的头上。蜓姑娘为此而愤愤然。
“蜓,你给评评理,你爹在厂里辛辛苦苦干了21年,一句话就给撵回家。你猜厂里给了多少钱?”“母老虎”奶奶啧啧地说:“那狗操的高厂长,才给3000块,说是买断了。我看给3万也不多!”“蜓,厂里是给的太少。”母亲王桂花掉着眼泪说:“你爹在村里又没分到地,今后叫你爹咋活呀?”蜓姑娘的母亲王桂花,也是个懦弱的人,遇事没有主心骨,只知道抹眼泪。相当初,“母老虎”刘李氏,张罗着给儿子说媳妇,要求的条件是长得丑俊都行,但必须具备一个条件,就是娶个厉害的姑娘。按他的歪理,儿子生性懦弱木纳,要是再娶个懦弱木纳的儿媳妇,生个懦弱木纳的孙子、孙女,这个懦弱木纳的家,还不被人家欺负死?是王媒婆骗了她,说王桂花这姑娘如何如何厉害,就是王家庄杀猪的王老七都怕她三分。可娶过来一看,王桂花的体性和狗剩是一样的坯。看她那走势,步子轻轻软软没有一点声响,而且身子老时侧着,好像生怕撞上什么似地。嗨,一看这走势,“母老虎”刘李氏气就不打一处来。她气得找到王媒婆好一顿臭骂。幸好,王桂花的身子不懒,娶过来噼哩啪啦生了蜓和伟。看着蜓和伟,不像他们的爹和娘懦懦弱弱木木纳纳没出息,她也就放心了。
“她娘的!”“母老虎”刘李氏是个无知无识的人,可她很有爱心。这样说,可能是抬高她了,因为她的爱心基本上都给了儿孙,也可以说她有自私狭隘的爱心。这时,随着时间的消尽,她又看到有孙女蜓站在自己身边,心中的气好像消了不少。她哄着狗剩说:“儿子,你不要怕,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过去咱娘俩要饭都没饿死,我就不信现在能把咱们饿死?你不是有手艺嘛,到城里马路边修自行车、修摩托车,一样能挣钱。”“娘,我……”狗剩抬起头哭凄凄地说。“咋?你不好意思跟人家收钱是吧?”“母老虎”刘李氏又皱起眉头,生气地跺着脚,吼道:“儿子,你真有出息,你跟钱有仇呀?现在政府不再割资本主义尾巴,允许老百姓赚钱,赚钱又不是丢人的事儿。”狗剩仍然低垂着脑袋愁眉不展。“奶奶、爹,你们看这样行不?”蜓是个聪明的姑娘,灵机一动说:“奶奶,你反正是个喜欢奔忙的人。开始,你帮我爹几天。我爹干活,你帮着收钱。”“这倒是个好主意。好,我帮你爹收钱。”“母老虎”刘李氏望着蜓夸赞说:“这上学不上学就是不一样!”她忽然又皱起眉头说:“蜓,你也知道,你奶奶是出了名的母老虎。人家看见我蹉在那儿,谁还敢找你爹修车呀?”“奶奶,他们那是瞎说。”蜓姑娘看奶奶脸上有了喜色,便哄着说:“奶奶,我看你是世界上最善良最善良的人!”“你奶奶是个咋样的人,只有天知地知,你傻Y头咋能知道?”“母老虎”刘李氏笑了,笑得很艰难酸楚。她是个没心没肺的人,眨眼就不把狗剩下岗的事儿记在心里了,微笑着说:“蜓,忘了问你,这几天你在忙活甚?”“我陪了个日本旅游团,都是些日本丑老头。”蜓姑娘说:“今晚他们去看吕剧《姊妹易嫁》,我就请了个假回来看奶奶。”“日本旅游团?还都是些日本丑老头?他们大老远来咱昌邑干甚?”“母老虎”刘李氏忽然皱起眉头,瞪大眼睛机警地说:“蜓,这些日本丑老头,不会是老鬼子吧?你可千万不要忘记阶级仇和民族恨呀!”
昌邑的春夜,宁静而温馨。片柳太郎身穿睡衣,躺在昌城宾馆的席梦思床上,却怎么也不能入睡。是因为换了个新地方的缘故呢,还是因为这一天的旅游,给他增添了令他烦恼的记忆?反正他的大脑细胞极其活跃,一直活跃到脸发烧,心急跳,眼睑都不想合上。他瞪着眼睛望黑夜,想从黒夜的寂静中寻找什么似的。再看同室的市川之助这头老猪,头刚沾枕,立即响起鼾声,而且在十响八响的高亢鼾声之后,还猛然带一个逆腔的回钩。他想,市川这老小子睡福不浅呀!
他打开床头柜上的台灯,把张着口打着鼾声睡觉的市川之助老人晃醒。市川之助老人,哼哼唧唧蠕动了几下,睁开惺松的小眼,看看手腕上的精工手表,有点生气地说:“片柳阁下,都午夜12点多了,你不睡,还不让我睡,你要干甚?”“市川阁下,我睡不着,你同我聊聊天吧!”片柳太郎坐在床上两手抱拳作揖哀求说。“聊天?什么时候不能聊?不聊,不聊,我要睡觉。”市川之助老人翻个身又想睡觉。“市川阁下,你说我今天为甚把魏继忠副县长吓跑了?”片柳太郎也不管市川之助老人同意不同意,就把他最闹心的问题说出来了。“片柳阁下,你这个人啊,精明干练,不拘常法。这不拘常法,既是优点也是缺点。你锋芒毕露,偏激孤愤,好走极端,是你惹事碰壁的主要原因。要我说,坦率作为礼貌是可敬的,但要进行自我揭示,那未免有点太鲁莾。”市川之助老人很不情愿地坐起来,揉揉肿胀的小眼睛说:“在战争年代,你脾气暴躁,因为你是长官,你说什么下属就得干什么,谁也不敢说个不字,那是帝国军人的作风。可现在是在和平时期,我们又是在中国旅游,你的脾气应有所收敛。我来中国旅游,是为寻找40年前丢失的妻子幸子和儿子市川木。你呢,是来怅惘地探寻故迹,寻找40年前并不美好的记忆。尊敬的片柳阁下,你可不要忘记,40年前你曾在这儿杀过人,有血债。可你说话又太随意,竟一到昌邑,就直筒筒地把自己不光彩的老底,给抖搂出来。我本想不给你翻译掩盖过去,你可好……不说了,不说了。你应该感谢那位咋咋呼呼、瞎吹胡侃的矮胖子宋主任。他可不是在酒后胡言乱语,他是在为你救场。阁下,我这样讲,是不是伤了你的自尊心呀?睡吧,睡吧,老弟!”
市川之助老人躺下又想睡。片柳太郎受到市川之助老人的挖苦,也不想辩解,又神经兮兮地说:“市川阁下,我还有一个问题,你是喜欢《姊妹易嫁》剧中的姐姐呢,还是喜欢那个漂亮善良的妹妹?”市川之助老人仰躺在床上,瞪着小眼沉思片刻,说:“你是赫赫有名的大学校长,又是著名的画家,看问题肯定比我透彻。你也知道,我是个少言寡语的蠢货,从来不敢对文艺作品妄加评论。今天,你非要我讲,那我就斗胆放开舌头说说鄙人之見。吕剧《姊妹易嫁》的编剧,无疑是赞扬不嫌贫爱富的妹妹。可我觉着剧中的那位姐姐没有错。婚姻讲究门当户对,经济是基础。我们日本甲南大学经济系的森刚志副教授,做过一次访问调查很有趣。调查的题目是富翁的太太都是谁?调查的结果是,在日本年收入超过一亿日元的富翁大约有九千人,富翁太太和普通女性最大的区别是学历,超过七成的富翁太太,有大专以上的学历,比日本女性平均高出大约3倍。其次,当被问自己长大的家庭富裕不富裕时,三分之二的富翁太太回答说,自己出身于很富裕或比较富裕的家庭。综合以上两点,森副教授说,日本早就有社会阶层固定化的趋势,结婚对象大多来自同一阶层。结果富裕阶层的资产越来越多。中国的婚姻也讲门当户对,这有什么错?有人可能要说,妹妹找那个穷相公,不是高中当官,他们过上好日子了吗?要是穷相公,进京赶考落榜呢?他们小两口,能心心相印在乡下开荒种地,共度苦日吗?片柳阁下,你就饶了我,让我睡吧,明天还要参观游览呢!”
市川之助老人说罢把床头柜上的台灯熄了。片柳太郎把台灯重新点亮,说:“阁下,最后一个问题咱们谈完就睡。”他也不管市川老人同意不同意,就神经兮兮地说:“老伙计,我怎么看着导游员刘蜓姑娘的模样,像你40年前丢失的妻子幸子呀!”一说蜓姑娘像幸子,市川之助老人身穿睡衣在床上坐起来,又从床上站起来在屋地上来回渡步,然后扳着面孔,用小眼盯着片柳太郎的紫黑脸,小声严肃地说:“阁下,请你记住,我们这是在中国,你千万不要给我添乱!”(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