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及今,居家过日子,针头线脑、点灯熬油、七零八碎之外,开门七件事,须臾离不得 “柴米油盐酱醋茶”。即便往上数几辈子,除去柴米这两样儿可以倚望着粮缸草垛就地取材,其余的几大样儿,农家岁月,少不得须隔三差五地赶集上店。村子莫论大小,一般少不得一个或数个“杂货铺子”,无非烟酒糖茶、布匹麻绳、鞋脚袜子和些锅碗瓢盆、日常家什等杂七杂八,不同的只是门脸儿大小而已。
于市井红尘而言,“杂货铺子”显然是个很有些嚼头儿称谓。而它的销声匿迹,大约始于“公私合营”这一“新生事物”之后。最显著的变化当是:乡下光头男人们日常穿衣戴帽,那种一色儿的对襟褂子和带着两片侧翼护耳的毡帽,似乎不过几个日出日落之间,就换做了通篇一律的“解放式样”,尽管下体仍然多数是大裆裤子“婆娘鞋”,尚不能够一蹴而就,然而原本堪称“蠢笨”的庄户风气,看上去的确是焕然一新起来。
大抵那时,称谓以及形象同样如同“大裆裤子、婆娘鞋”一般鄙陋的“杂货铺子”们,一概华丽转身作某某生产大队“代销点”。为谁家代销呢?土里刨食儿的“庄户孙”们戏谑话语来得敞亮——说白了,就是县级联社分设于(乡镇)公社驻地的供销社们派往基层,设点代销的“亲生儿子”一般。不同的一点乃是:各村代销点的代销员们,皆为“根正苗红”的本村子弟。
其时,戏匣子经常播出一首叫做《小货郎》的民歌,歌词前几句唱道:打起鼓来敲起锣,推着小车来送货。车上的东西实在是好啊,文化学习的笔记本,钢笔铅笔文具盒。姑娘喜欢的小花布,小伙儿扎的线围脖。穿着个球鞋跑得快,打球赛跑不怕磨。秋衣秋裤后头垛,又可身儿来又暖和。小孩儿用的吃奶的嘴儿呀,挠痒痒的老头儿乐······后来,似乎还成为一出什么电影当中的主题曲。
其实,代销点里陈列的商品,远比小货郎们推车上门的货品来得“全奂”。亦且昌潍平原上大部分村子几乎皆为坦途,不比东三省个别交通不便的山区,需当代货郎们“推着小车来送货”上门。只是很有那么十数年之久的光景儿,“洋火儿”、“洋油”这些个“奇巧”东西,一律限时限量供应。夜里衲鞋底、做针线的老婆娘们儿,只在孩子写作业的那一段时辰借机沾个光。孩子们书包一收拾,全家老少随即吹灯钻被窝儿。吃烟打火的庄户汉子们,早已放下多年的秫秸芯儿、火链火石不得不重新派上用场。
老村子的代销点,规模不小,乃是周边数个不具备设点条件村子的中心点。开设于一处青砖黛瓦四合院的五间堂屋内,西厢房兼做货品库房。不必说,乡村里但凡如此气派的房子,多数为土改运动之前相当殷实的人家所拥有。方圆数里,男女老少无论称盐、打醋、提溜酱油,都要高抬腿脚,跨过原装的一架厚重“门挡”,方能够进出那座堪称巍峨的西南门楼。此座门楼,与村中普通民居相比,除去门脸儿砖木雕刻相当讲究之外,尚有一处不同,乃是左下方根脚之处,依照看家狗们的体型高度,专门留有一处一拃宽窄的孔洞,顶端形状大略犹如缩微版的袖珍拱门。雨天排水,名为“阳沟”,实为看家狗们“进可攻、退可守”的一个狗洞。
那一年,来自于青岛的三男一女四名知青年到村里“扎根落户”。“贫下中农”和“革委会”们敲锣打鼓之余,碰头一合计,大抵觉得大城市的孩子们固然算不上背井离乡,然而总算“父母在而远游”,其情可悯,谁家父母膝下没有几个亲生的孩子呢?因此是万不能亏待的。于是掂量一番,就将大院内一直锁闭当作库房的三间东厢房粉刷一新,按性别各居一铺火炕。中间安插椅橱板凳之类家伙事儿,多为土改时期没收而来的红木家具,兼做伙房。一架方桌,据说木料被懂行者鉴定为不可多得的“金丝楠木”,可谓“待若上宾”。
自此往后,院落改称“知青大院”, 成为村中人气最旺的一处所在。若是雨雪天气,队里又难得不组织政治学习,于是白天黑夜村中前来讨教织毛线、打扑克的男女青年就会摩肩接踵地挤作满屋。即便平常时日,女知青掌勺熬棵白菜,不过家常饭食,亦会有村中老婆儿觉得“洋气儿”,借机送瓢米面杂粮,地瓜萝卜啥的土产吃食,经常倚着门框好奇地揣摩上半天。只是队干部们警惕性颇高,生怕半大小子们时间一长,弄出什么“花活儿”来,一个通知下来,严禁夜间骚扰知青们刻苦学习,否则就要扣工分云云,是故“夜场”遂绝。
不料知青同为红尘当中的饮食男女。饮食寡淡,时间长了,就犹如花和尚投奔五台山出家之后的那般感受,同样口中“淡出鸟儿”来。夏秋两季,精力充沛的“夜行大侠”们与村中半大小子结伙寻瓜摸枣,只要不是“赶尽杀绝”胡乱糟蹋,在乡间向来上不得纲纪,只能算作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一些趣事。故而各村负责“守园看坡”挣工分之老者,期间不乏瞽者、“聋汉”乃至腿脚不便的“半劳力”。
曾有邻村知青绘声绘色地描述夏夜偷瓜经历,其梗概如下:某夜半暴雨如注,有三、四知青相约村内一诙谐青年“打瓜围”。得手之后,每人抱一西瓜方欲匍匐潜逃之际,惊闻瓜棚内声若霹雳训斥道:俺看见恁了,往哪里跑?!
众知青不知就里,惟村中青年从容答曰:五爷,恁大半辈子摸索着算卦,恁那眼今黑一下子竟睁开了?五爷闻言语塞。
不料瓜棚内又一老者怒吼曰:好些个兔崽子,看我“神行太保”撵上恁,还往那里跑?!
知青惊悚欲死那霎,诙谐青年又接下语答道:三叔,恁十好几年一副老枣木拐杖扔下了么?话音甫落,双方皆禁不住大笑起来。
即便市井俚语所谓的“偷鸡摸狗”,其实只有偷鸡历来算作见不得人的丑行,令人不齿。盖因庄户院内,鸡们抱雏生蛋,算得农人们用之不竭的“钱庄”。
然而“上山下乡”运动之后,每年秋后相对农闲,很有那么一段时日,村中农户看家护院的“牙狗”神不知、鬼不觉地便踪影难寻。最为“玍古”的一冬,不大不小的村子,竟然“蒸发”掉牙狗八、九条之多,诡异到“活不见狗,死不见尸”。
起初,察觉阶级斗争新动向的民兵骨干们,皆不约而同地往“地富反坏”们身上寻思。“专案组”们尽管下了功夫明察暗访,却一再发现仅有的几个“四类分子”不惟称得上“黎明即起”,而且“即昏便息”,如若论起表现,便是评为“优秀社员”亦不为过了,绝无劣迹可寻。
好在村中历来并无买狗之说。左邻右舍之狗又极是一窝不罢一窝地能生能养,失狗人家过不得几日,只须再去邻家抱上一只狗崽,也就罢了。久而久之,竟成为一桩令村中智者们也百思不得其解,可谓“空前事件”的“悬案”了。
乡间俚语有道:“三辈子修行不出一个猫爪”。比之每日披星戴月出工挖河之辛苦,以大部分时间当中灰头土脸的社员们不无艳羡的话说,代销点中站柜台的代销员们,大概是比整日饱食“心中有数儿”的耗子之后,盘踞于一个热炕头上打着呼噜的家猫们还要舒坦的一个营生:见天儿守着的就是烧酒缸、点心箱子,不必说间或解个馋啥的,单是那股子甜丝丝的气味儿,就足以令粗茶淡饭的老少们心驰神往个不了了。单凭这一点,可见其祖上几辈子赤贫,实则乃是一种为子孙积攒的福分呢。
孰料世间事务,多逃不过一句“隔行如隔山”的古语。商界有话说“大称进小称出”的勾当,货品皆是成宗入库,然而往外零售那时,哪一桩买卖不得“秤杆子往高了撅”?红白公事,逢年过节,固然物资匮乏,终究还是要细细地数算了布票、粮票,扯几尺布、称几斤点心打几瓶酒的。扯布的时候,尽管买方那眼无不是死死地紧盯着量布的尺子,然而卖方捏着布头儿的中指和大拇指,总可以大大方方地暗中使劲儿,尽量往长处抻抻。如此这般,卖到最后,尚不至于出现入不敷出的尴尬。
然而烧酒截然不同。虽以木盖子盖着,那酒香照样缭绕得满屋,都是损耗。尽管并无“酒票”之说,每常需要打几斤酒“串串血、解解乏”的社员,有数儿的几张票子,哪一张不是“一个汗珠子摔八瓣儿”,打从不容易挣来的工分儿中挤兑出来的血汗钱?故而打酒,多数为屋里当家的老婆娘们儿,提溜个涮洗干净的农药瓶子过来,没准儿那瓶子上还凸显一个阴森恐怖的骷髅头呢,为的就是男人们不好意思计较,防备代销员那一柄白铁酒提子往酒缸深处搅和——水沉酒轻,除去三岁的孩子,谁人不知呢?
那年腊月,临近年根儿。因庄稼欠收,分红绝少,酒就少有地卖不动。午后时分,正在盘点结算的俩代销员,就为了究竟该由谁出几块钱弥补亏空而操起称盘子大打出手,醉醺醺地相互拼了个头破血流。若不是歇了工的知青们搀了手拽开,险些闹出人命。
事情闹到放了年假的工作组那里,公社干部怒不可遏。戏剧性的结局是:俩“根正苗红”各打五十大板,平摊亏空,来年下队出工。而代销点显见的也是个“技术活儿”,日常事务由四个知青商议着共管,原本一同随队出工,兼为知青点操刀掌勺的女知青接管代销员一职。临了儿,公社干部恨铁不成钢地撂下一句话道:明白人一个就够了,真是给咱贫下中农丢人哪!
女知青接手之后,翌日骑上“大金鹿”自行车去了一趟公社。请示过后,回来就大红纸贴出一张告示,大意为:地瓜干子也是钱,而烧酒就是瓜干子酿的,按市价折算,敞开兑换。不几日,数大缸愁人惹祸的烧酒告罄不说,还有不少腿脚慢些的人家挎了整箢篼瓜干,于纷纷扬扬的腊月雪中排了老长的队。
八月十五过仲秋,农户绝大多数秉持“姑家进、姨家出”的传统,拿捏着有限的几张粮票,买一对纸包纸裹的月饼,走亲串门转悠来转悠去,临近过节又转悠回来。月圆那日,解开油纸儿,取出其中一个拿刀切作两半,上飨家中老人。剩下的一个,当家主事的女人操刀精细地切作数个小块儿,大大小小长短不齐的数个孩子,皆是先拿手掌心托了闻味儿,随后才舍得用牙齿细细地切磨,视若拱璧。大人们哪里舍得丁点儿入口?缘于此,代销点即便放低身段出摊儿,走街串巷,磨破嘴皮子,向来也收效甚微。此种背景之下,按照略有剩余惯例而进店的月饼,几乎年年成为代销员们头疼不已的一件挠头事儿。
知青们头脑活络,碰头一合计,难题顿时迎刃而解。那时,各村都有集体经营的果园。临近中秋节,赶集上店出脱不迭的梨子,成熟之后留在树上等不及,便会“瓜熟蒂落”,掉在沙土地上,成为落果。虽属“破头烂腚”,收集起来均分到各户,却又成为极其抢手的“芝麻盐”儿,孩儿们总有些“僧多粥少”之遗憾。
知青们商议的办法是:凡是出钱购买两对以上月饼的农户,队里分梨子时,每多一对月饼,分得的梨子就可以多出一整份。结果于是皆大欢喜起来。
那时村中上学的半大孩子们,渴望手中掌握几个余钱,就不得不赶趁暑假难得松快的一段大好时光,起早贪黑地钻树林割青草,寻蝉蜕,分别交售予生产队里的饲养院和卫生室。溽暑当中,实在是苦不堪言。一个假期下来,手脚麻利些的,几块钱的书本、铅笔和橡皮费用,当是不难到手的。
除此之外,开春之后,就天井一隅下挖一处地穴,撸叶子,剜野菜,,养几只兔子,秋后赶集卖了,亦有几十块钱到手。即便大头儿上交贴补家用,家中往往返还几块以示奖励,倒也算得上一笔巨款。美中不足的是,周期太长,需数月之久。
相比较之下,倒也有一件来钱轻松的营生。麦收前后,各家户门前一棵国槐就上搭下挂地结满了槐苞。此物只须以竹竿绑上一柄铁条弯就的钩子,侵早便可一穗子一穗子地钩下树来,在笸箩里撸下来,藉着正午毒热的日头晒干,买家称作“槐米”,不知作何用途。只是早些年,需远足十好几里地,专程送往公社驻地的采购站。然而当下,傍晚时分以小包袱包了,拿到代销点去上称称了,即刻钱货两讫,煞是来得爽利。
至于女人的长头发辫子、农家六畜骨头,那些年竟也一并收购。据说加工过后,可以为国家换来外汇。然而最值钱的,当属各类铜器——“破四旧”之后,各户农家祖上传下来的铜香炉、铜镇纸,乃至于压箱底的历代铜钱和叫不上名堂的青铜物件儿,由于当不得吃喝,庄户人司空见惯,并不珍惜。只知道公家收购去之后,可以熔炼提纯,支援国家建设。
说不清哪一日,有面生的外村童子,挎了大半竹丝篓子杂七杂八的铜物件来卖。问其来历,声称都是当过土改工作队的爷爷留下来的。爷爷突然殁了,家中翻箱倒柜找出来,那些腌臜不堪的衣物及老棉花套子干脆一把火烧了,这些就拿来换钱云云。
月余后的某日,知青们相帮着清理一大堆收购来的铜物件,准备分类装车往上级集中时,突然有眼尖者捡出一副黑乎乎的铜镯。因镯子分别雕刻了精巧的龙凤图案,禁不住把玩了多时,感觉分量颇不一般。细看之下,那里是铜?
对这副“横空出世”的金镯子,知青们商议之后,通过村里的革委会,当天就层层上交到县里。在县革委隆重召开的专题表彰会上,四位知青披红挂彩,为村里捧回一块流光溢彩的奖牌之外,还“突突突突”地开回来一辆十二马力拖拉机,很是令四乡八疃羡慕得眼睛充血。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尾,早已陆续返城非止一年,在岛城商界创业有成、鬓发染霜的四位知青,相约一个金秋时节,踏访故旧之后,齐聚于年逾八旬的老支书家中,公布了一个极其振奋人心的消息:每人出资数十万元,为魂牵梦绕的第二故乡将村内所有的大街小巷全部硬化。条件只有一个,那就是:当年承载了他们那一段青春记忆的“知青大院”,请村里务必一如既往地保护完好。有生之年里,无论何时再回“家”探亲时,还能看到那所老宅犹如父老乡亲一般亲切的身影。
酒酣耳热之际,当年的女知青笑吟吟地问了老支书一个问题道:大爷,恁老人家还记得当年咱村里的“丢狗”事件不?
见老支书一脸懵懂,女知青伸手指点着满面通红,羞涩犹如孩童的三位男知青,哈哈大笑道:就是他们三个,在知青大院豢养了那只叫做“黑妮儿”的母狗。每到入冬之后的黑夜,村里的牙狗们一个劲儿地循着那个“阳沟”往里钻——“三个坏蛋”专门挑拣肥的逮住,狗肉炖了之后,一时吃不完,便装进一个涮洗干净的氨水坛子,埋在墙根下沙土地里慢慢享用。狗皮就用锅底下的草木灰“㬤”了,钉在宿舍屋后的墙上,待干透之后,鬼鬼祟祟地送到公社采购站换酒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