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
这年的春脖子短,三月的门槛刚过,洋槐花就开了,开得满街满巷都是,放眼望去,大半个村子都是白的。
女人就是在这个季节来到槐树庄的。
天说热就热了起来,午后的阳光已经有了些夏天的味道。村西头慈云庵里的小尼姑妙音从井台上担水回来,隔老远就看见庵门前的台阶上坐着一个人,妙音加快了脚步。如今这边已经解放了,村里的女人们很少有人再来庵里拜菩萨了,这大晌午的,不知道这人有什么事情。等到走近了些,妙音看清楚了,这是一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年轻女人,大概是饿了吧,女人正在低头吃着什么。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妙音都认得,这女人肯定不是村里的。看见有人担着水往庵门口走来,女人忙不迭地站了起来,不好意思地朝妙音抿嘴一笑,抬手擦了把嘴上的碎屑。
妙音发现,这女人的眉眼很是清秀。
她也赶紧送过去一个笑脸。
大热的天,女人还穿着一身厚厚的衣裤,脸上、脖子上,几颗豆大的汗珠在阳光下亮闪闪的。女人的脚下,放着一个小小的蓝色印花包袱。妙音猜测,这女人一定走了很远的路。
肩上的担子吱嘎吱嘎有节奏地响着,妙音在女人面前收住了脚步,弯腰把担子卸下肩来,筲里的水不小心撒了些出来,溅在妙音的两只脚上,那女人赶紧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手帕来,蹲下身子给妙音擦拭。妙音道声谢 ,目光落在了女人另一只手里攥着的那串洋槐花上,原来女人刚才吃的就是这个。
慈云庵的四周,洋槐树长得特别茂盛,高大的树冠把个庵院包裹得严严实实,只剩下一个大门供人进出。庵里的住持真玉师父圆寂之前,每当遇到歉年,洋槐花开的时候,总要带着妙音采一些下来,去接济村里的穷人。尼姑庵的洋槐花最好吃,村里人人都知道。
“洋槐花……还甜吧?”妙音问了一句。
女人扬起头来,满脸的错愕,“这位师父,您是怎么知道俺的名字的?咱俩可是头一回见面啊。”女人操着一口外乡口音。
“这位大姐,俺怎么会知道您的名字呢?俺说的是这花,洋槐花。”妙音更是一脸的不解。
“啊,这么巧啊。”女人高兴地站了起来,把花送到鼻子底下使劲地嗅着,“俺刚才实在是有点饿了,见这里这么多花,闻着怪香的,就想这花也许能吃吧,就摘下来一些尝了尝,果真是又香又甜啊,真想不到,这花会跟俺同名。”
“这么说,您叫洋……杨槐花?”连妙音都感到有些惊讶了,“多好听的名字,看来,您跟这花有缘啊。”
“是啊。”女人使劲点了下头,“师父,俺没经您准许就摘了您的花吃,您不会介意吧?”
“哪会呢,这花本来就是让人吃的嘛。”妙音摇了摇头,“这么说,您还没吃午饭吧?走,到里面去,俺给您做点吃的。”
女人赶忙摆摆手说:“就不麻烦师父您了,再说,俺刚才已经吃饱了。”
“这是说哪里话,洋槐花哪能当饭吃啊。”不等她应声,妙音弯腰捡起地上的包袱夹在腋下,另一只手抄起担子就往肩上扛。几步上了台阶,用前面的木筲顶开庵门,原来庵门是虚掩着的。女人只得跟了上去。
进了院子,女人顿觉一阵凉爽扑面而来。细细端详,这是个比普通农家院落大不了多少的小小庵院,迎面五间佛堂,青砖灰瓦,两扇朱红色大门上落着锁。东西各有三间厢房,东厢房的窗棂上镶着绿色的窗纱,窗台洁净,不用猜就知道是师父住的地方。小院青砖铺地,茂密的洋槐树冠从墙外探进来,罩住了半个院子,只留下头顶上一片不大的天空。花香弥漫,除了一些散落的花瓣,小院收拾得干净利落。女人心想,这位担水的师父一定是个勤快的人。
一来到东厢房妙音就忙着张罗饭菜,女人拗不过她,只好由她去了。女人这是头一次走进尼姑住的地方,感觉跟一般庄户人家也没什么两样,就是整洁一些罢了。房间有些逼仄,中间一间稍大一些,是客堂,两边各有一个套间,北边那间是灶房,南边那间是寝室,从半掩的门缝里,女人瞥见里面是一铺火炕,上面整齐地叠放着一套被褥。
看来这屋里只有师父一个人住。
客堂一尘不染,正面靠东窗的位置摆着一张黑漆方桌,方桌两边各放着一把木椅,也是黑的。桌上供奉着一尊观音菩萨像,像前是一个泥制的香炉,里面的香早已燃尽。墙上挂着一幅对联,女人看了几遍,勉强认出那上面的字:
白莲座上弥陀佛
紫竹林中观世音
女人的眼睛突然就有些湿润,她双手合十,对着桌上的观音低下了头,嘴里喃喃地念叨着什么。
妙音在灶房里喊女人吃饭。女人进去,见饭菜已经摆好。一张红漆矮饭桌上,摆着一碗一碟。碗里盛的是白菜炖豆腐,碟子里盛着刚淹好的香椿芽,干粮箥箩里是一个玉米面窝头,外加两只蒸土豆。女人有些过意不去,搓着两只手不知说什么好。妙音把一只蒲团搁到桌子边上,催女人坐下,“趁热吃,你一定跑了不少路吧,可不敢吃凉的啊。”
“师父,让您破费了。”女人只好坐了下来,她抓起那只窝头,吃了几口,又放下了。
“有什么破费的,都是现成的东西,别嫌糙就行。”见女人只吃了几口就停住了,妙音问她:“怎么,这饭吃不惯吗?”
“不是不是,俺……俺实在是吃不下,不,俺真的是……不饿,俺……”
妙音奇怪地望着女人,看出她说的不是真话,“姐姐,你……好像有什么心事吧?”
“师父,俺……”女人吞吞吐吐,妙音看见有泪花在她眼里打转。
妙音拖过另一只蒲团,在她对面坐了下来,“姐姐,你家离着这里老远吧?为什么要到这个地方来?”
女人双手掩面,抑制不住地抽泣起来。
“好姐姐,别哭……”妙音慌忙从怀里掏出一只手帕来,递过去让她擦脸,自己眼里竟然也有泪花在打转,“你有什么心事,说出来让俺听听,也好帮您拿个注意。”
“俺……俺是来打听……一个人的。”女人一边抽泣,一边断断续续地回答。
“打听谁?是这村里的吗?”
“他告诉俺,他家是……槐树庄的。”
“好姐姐,这村里没有俺不熟悉的,快告诉俺,他叫什么名字?”妙音有些等不及了。
“他……”女人张了张口,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
“姐姐,你这是怎么了?”妙音不解地望着女人。
“师父,俺……俺不敢说,俺怕……”
“你怕什么?如今已经解放了,谁也不敢拿你怎样,快告诉俺,他是谁?”
“他……是个当兵的。”
“当兵的?”妙音满脸的狐疑,“这村里当兵的可不止一个,不知您找的是哪一个?”
“他……他叫……董振山。”女人似乎鼓起很大的勇气,终于吐出了那三个字。
妙音吃了一惊,怀疑是自己听错了,“你再说一遍,他叫什么?”
“董、振、山。”
“阿弥陀佛。”妙音默默地在心里念了一声佛号。
半晌无语。
从妙音严肃的脸上,女人似乎看出了什么,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师父,您快告诉俺,他是不是……已经……”
妙音在想,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师父,您快给俺个实话,他到底……还在不在这世上?”
妙音心一横,使劲摇了下头。
“啊,这么说,是真的了?”女人竟然出乎意料地平静,只是脸色更加惨白了,像窗棂上的糊纸一样没有一丝血色。“俺早就知道……会是这样子的,要不,咋连个音信都没有呢?”女人边拿手帕擦着眼睛,边自言自语,“俺现在一点都不恨他了,他没有骗俺。俺没看错,他……是个好人。”
“他很了不起。”妙音要把知道的都告诉这个女人,“上面来人说,他打仗很勇敢,总是冲在最前面,他是立了战功的。”
“他是怎么死的?”女人急切地想知道下文。
“这……俺可就说不准了,只是听人家说,他牺牲在海上,是在解放青岛的时候,到现在连个尸首都没有找到呢。”
“青岛……那地方离俺家不远,俺怎么连一点消息都没听到呢?”
“姐姐,你家离着这么远啊?到这里总得有好几百里地吧?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俺一路走,一路打听。他告诉俺,他的家在西北方向,叫昌邑县,跟俺那边隔着好几个县呢。他还说,要是日子长了没有他的消息,就让俺到他家里来找。真没想到,让他说着了。”女人边说边用手帕擦着眼睛。
“姐姐,您真不简单啊。”妙音不由得对眼前这个女人肃然起敬,“您一定累坏了吧?您还是先吃点东西,再到里屋歇一歇。人是铁,饭是钢,他人已经那样了,你要想开点。”
“师父,您真是个好人,俺打头一眼就瞧出来了,可俺真的是吃不下,俺心里……乱得慌。”
“那您就先喝点水吧,喝完了到里边躺一会儿。”妙音起身去倒水,把碗递到女人手里,看女人慢慢喝着,“姐姐,您不要再叫俺师父了,俺法名叫做妙音,不,这个也不能叫了,村里找过俺好几次了,说如今已经解放了,不能再搞这一套了,您就叫俺铃铛吧。”
“铃铛……这名字真好,您今年多大了?”
“十七岁,您呢?”
“俺大您四岁,今年二十一了。”
“那……俺往后就叫您槐花姐了。”
“真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您这样一个好妹妹,看来咱俩是有缘啊。”
妙音发现,女人的脸上总算有了一点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