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十分遥远的那些年,谈不上多雨,然而经春历夏,暑去冬来,固然是北方普遍多风的气候,那雨却始终是或大或小,一场不罢一场地来。迤逦到入了冬,雪也“扑簌”得并不客气,不说铺天盖地的势头,总之是远村近郭,横阡纵陌,一眼望不到边的洁白肃穆。看得久了,竟然有些令人头晕目眩的意思。
这样的情境之下,浸润久了的土地,草木也生长的欢势。你看么,除却一概萧瑟的冬三月,村中大大小小的湾塘结了厚达数尺的冰盖子,还要异常郁闷地被一层接着一层的皑皑白雪覆盖那么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剩余下来的几个活泛的季节,无论何时放眼望过去,几乎多是满满当当的一池潋滟,精气神儿十足。
湾塘侧畔,树们历来繁盛得勾肩搭背的。清明前后,先是挺拔的白杨树率先撒落一地毛绒绒的花穗子,然而实话说,的确丑陋得有些令人不好意思,远不如随后紧跟着依次绽放过来的桃李杏们来得那般诗情画意,姹紫嫣红。再往后来,便是榆钱子,还有米粒儿大小就吐露出来的,那些黄灿灿的枣花儿,都是热热闹闹的一树又一树。虽说不上妖艳,然而倘若有几丝儿风掠了来又掠过去,那一阵子沁人心脾的暗香,就足以撩拨得蜂蝶整日嗡嗡嘤嘤于其间了。勤苦的女人向来如此这般形容一番:赶趁暖和起来的湾水,在树下盥洗几件营生,及至回得家去,连头发都还是香喷喷的呢。
村中的几口老井,自古以来,就是这般如影随形地缠绵在湾塘们附近。而井口的上方,一般必得有几棵大约同样上了岁数的合欢树、垂柳树笼罩着,呈现出一种呵护的姿势。盛夏时节,顶多有些开过去的花絮,锦绣团子一般粉扑扑的落下井去,据说尚是一味“解郁安神,理气开胃,消风明目,活血止痛”的中药,香喷喷的,并不惹人厌烦。待到树叶子泛黄的时节,老秋里日渐凉爽起来的风,自会知情解意地将它们干净利落地吹拂向远方。
早先的大户人家,井畔是曾经长成参天的枸杞树的,那便更上讲究,且由此衍生出不下数十则饮用了枸杞树下的井水,老人们百岁尚且健旺的轶事。只是久已绝迹,寥寥几棵,多栽植于村中几处僻静的老天井一隅,静悄悄地开花,静悄悄地结果,大概就是它们的后裔。偶尔在哪家老汉天长日久生长了“茶山”的紫砂壶中,才得一见它们红艳艳的倩影儿。
老汉们讲古,最早的时候,无论湾塘还是老井,各自皆是有名有姓的。譬如张家湾,又譬如刘家井,张王李赵,不一而足。盖因祖上初迁来此,势必依水而居,方才能够营务田圃,繁生人烟。自古开塘掘井,纵然少不得人丁劳碌和银两开销,只是开掘之后,那井那湾塘,甭管原本姓刘还是姓张,从来就不兴加上个盖子,一概成为乡村里最为原始的公益设施。
“人往高处走,水自甜处挑”——挑拣着取水的乡亲,只一句“人家这井里的水就是带劲啊”啥的,本属一句无心之语,然而在那井塘开掘者的后人们听来,这当然无异于是夸奖其先人的恩德,就足以令他们族中男女感到心花怒放了。
自古有道:“天圆地方”,井们坐落于大地,那井口自然就得方方正正才够意思,还要配以四块敦实的青石围砌作井台。日子久了,坚硬的石楞亦被粗壮的纶绳磨砺出密麻麻的勒痕,恰似岁月为老井雕琢出的一道道竖生的皱褶。老井的井壁,也以相当厚实的老青砖砌就,层层叠叠,恰如一个大鱼篓形状,直到堙没于幽深而又泛着天光云影的井底。绿汪汪的水面,不过一条担杖竖起来那样的深度,因而不需架设辘轳。
站立井台向内窥探,即刻有凉意扑面而来。令人深感匪夷所思的一件事情乃是——如此湛凉而又局促的一方水面,竟有数只绿皮蛤蟆游弋其中,蓦然瞟见人类脸面,气质风度倒也算得上从容不迫,想必“坐井观天”亦自有至乐。只不过对人类来说,大概永远只能是“子非蛤蟆,安知蛤蟆之乐”的一番遗憾了。
老井于村人心目中的辈分,大概不啻于村中过往的任何一位耄耋长者,须十分敬重才行。老辈儿的规矩,男女老幼过生辰,再拮据的日子,少不得早间一餐寿面。而寿面出锅之前,必得先舀出半盏面汤,打发牢靠家庭成员,以净碗盛了,恭恭敬敬地双手倾入井中。其中深意,尽在不言当中了。
若是溽暑时节,井壁四围,就有许多绳索拴系了网兜,或者竹丝篓子垂下去,另一端十分牢靠地缠结在树身。网兜竹篮之内,不外乎庄户人赶集上店称了,预备打墙盖屋作“公事”的一斤两斤鲜鱼抑或肉类,待要用前,随时取出。数天的时光,绝不必担心这些平时难得一见的稀罕吃食腐坏变质。
湾水灌园,井泉入瓮。庄农日月,但凡农家子弟,只要长成挑着一担水桶离地的身量,就要自觉地自父辈们的肩上接过一副槐木担杖了。我长起来的老屋,距离村中最近的老井或者湾塘,尚有一个来回的距离。学挑水远不比雏燕出飞来得轻松。两挂水桶打了水,甫上肩那一阵子,不惟肩膀硌压得生疼,两条梧桐芽子似的细腿亦且类打摆子一般,七歪八扭,总也不成个步调。然而几个来回下来,脚步就有了些硬实,油然而生的一股儿豪气,好一似秋后新萌了头冠的半大公鸡,拿腔作调地伸着脖颈打鸣儿般滑稽。父辈赶集上店,相互打问起孩子成长的状况,多是这样一句回答:我那儿啊,都能一口气挑好几担水了呢!
那一年前的冬里,田坡里的土地重新回到了农人的手中。忙活完毕各自一揽子耕耩收锄的农人们,不必再扎堆于生产队披星戴月、无穷无尽的劳作,猛一下子觉得多出了许多闲暇。春季里照例多风。盛夏初秋时节,湾畔井台,重新成为农人们消暑纳凉的传统乐园。女人的营生,看似永远飞针走线。岂不知她们“叽叽呱呱”衲着鞋底的工夫,便有好几桩儿女的婚事有了些眉目。
庄户汉子上了几分年纪,即便席地于浸凉的青石井台,车来马去地对弈几个时辰,从来也算不得什么懒散勾当。乡里乡下,日子要紧掐着过,却历来并不缺少品茶的高手。尽管并非“扬子江心水,蒙山顶上茶”,身旁就守着清冽的一泉净水呢,杂七杂八的柴火棍儿旮旯里都是。滚烫的一燎壶水“咕噜”着“蟹眼儿水泡儿”沸腾起来,茶叶并不讲究几分银子,最适口的还是茉莉花茶,洗净手抓上一把冲泡了,就那么酽酽地入口,看上去竟然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的陶醉。
喝来喝去,就有“茶仙”声称:莫论是棉花棒,还是麦秸草,燎出来的井泉水,他都能品咂出个究竟。验证一番,还真是的。就有促狭了半辈子的老友,上来个“老夫聊发少年狂”的疯劲儿,漫坡里不容易寻出一块陈年棺材板子,掺和着杂柴燎了壶水。“茶仙”品过之后,便扭曲了五官呕吐着说道:打小儿从未尝过这种水,咋一股子晦气味道呢?
麦子熟上来之前的大半个月时光,干热风不分昼夜地刮,眼见得几个湾塘都见了底。那些天,湾塘底部不知哪辈子置下的一眼“土井子”,都又一次干得露出了水曲柳铺成的“井圈”。须几个壮劳力赤脚光腚,比照着井圈往下淘上半天,方能见几股子清泉打底部汹涌而出。及至井水涨起来,其深度却又淹没不了一个半大孩子的脖颈的样子。
就是趁着“土井子”冒起来的那一汪碧水,即刻就要收麦的农人垦起场院,铺了陈年麦秸,慌慌张张地担了水“泼场”。随后套上一挂“碌碡”碾压平实,如此这般,收上来的麦子,才有个平整而又硬实的脱粒和晾晒的场院。
不则一日,麦子入了粮囤,望望天际,如若仍没有一丝云情雨意,村中老婆儿们便一如既往地惊惶失措起来。乡村的信念,向来是“家有一老,是为一宝”的。老人历览古今,确信“井龙王”都是四海龙王的兄弟,自有一整套拜祭“井龙王”的仪式。不知是否雨季来临的缘故,祭过之后,瓢泼般的大雨,就又接二连三地来,极是令“祈雨”的老者们心潮澎湃。
而这些年,无论城乡,但凡上了几岁年纪的人,几乎没有谁不是感觉到,下雨的日子竟然日渐稀罕了。回村转转看看,村内所有的湾塘已经全部填平,整作了平地。还有那些养活了几辈子人烟的老井,由于泉脉早已枯竭,大都不见了踪影。唯有村子正中的那口,虽也干透了气,却仍被村中的老者“占据”着,作了一处怀旧的景观。为了“占领”这口老井,据说当时还惹出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
村中主事的几个后生,那日起早通过“大喇叭”吆喝道:新打的机井,眼下都接近百米了,又多年来都喝着公家扯上的自来水,故而保留那口老井,实在没有什么必要了,还不如一并填平,做个栽花种草的休闲广场。不意“大喇叭”话音刚落,村中九十多岁的一位族长,便号令几位当年的泥瓦匠人,不知从何处寻了两通清代的老墓碑,将井口给严丝合缝地盖上了。他们没有吊车,是几位老匠人采用早先“滚木移石”的笨法子,才把墓碑给迁移过去的。
“完工”时分,正是个落霞漫天的傍晚。老族长端坐于井台,声若洪钟地说道:自打洪武年间从“老槐树底下”迁来,老辈子就从没听说有过填井断路的“熊事”。些毛孩子,恁就敢断定,“龙王爷”永远翻不过身来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