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大巴车行进在图格公路上,我看到了那样的云,就想起我奶奶。
那些云失了作为云的特质,飘不起来,更飞不走。定是刚落了一场雨,从云上面下的,全让云给兜住了,一页页浸水的毡子,实实地横铺山顶。山绵延到哪里,云紧紧追随。我想,当年我奶奶要是有它就好了。天阴上来的时候,老太太总是踮着小脚急急地扯来一块塑料布,盖院子里草或庄稼的垛。云下面的山也真像垛,黄的是麦草的垛,黑的是干芝麻秸子的垛,青灰的是牲口草的垛。而家里的塑料布似乎老是不够宽不够长,难为我奶奶东掇西扯,还要拽上我打下手,末了,再在塑料布上压几块石头,怕被风掀翻。
云是高原戈壁的大半个主宰者,它把居民楼、树木、厂房几乎所有事物的生存空间全挤掉了,只给山留一小点儿。它可以自主选择山当唯一朋友,它们在半空里拉手,拉呱。城市里的云可怜,高耸的楼房不会说话。
我低头看了一霎儿手机,再抬头,云又变成了骆驼。一峰一峰卧着,像是冷天,连片取暖,只有两三头在外围昂首而立,负责给大家瞭哨站岗,颈上鬃毛迎风招展。金灿灿的沙山见样学样儿,起伏不绝。黄骆驼,白骆驼。天稍放晴,祖母就会手脚麻利地将塑料布掀走,这时她一般叫我帮忙,就像现在,于我无觉察时。然后泥水滑擦地去屋后田里看老天给了几指雨,当然得是旱天。她一辈子就是堆草,盖垛,喂猪,弄田,无一刻稍闲。她还养大了六个儿女,还有六个儿女的更多儿女。她如此勤劳,是个好老太太。
云在这里幻化太快,让你一眨眼便来不及。同座的小姑娘显然喜而又奇,一会儿欧,一会儿哇,舍不得离开车窗,似有谁在对面给她展放连环画或动画片,书名片名都叫《天空魔术师》。
车程约四个小时,午饭得在车上解决。小姑娘的奶奶伸出粗黑的手掌,从兜里取出一包乳白片状物,也没客套话,你吃。小姑娘见我忸怩,抓出一把,往我手里送。碰上真心,我不好意思拒绝。奶奶也没怎么笑,说,吃噻,奶皮子。我猜她们是蒙古人,广阔原野上生活的人才会有天然的面容舒展,而不必依赖心灵鸡汤去后天训练;所谓的文明人面对一件事时,先要考虑值不值得去笑,还要选择哪一种笑合适与之对应。眼前的老人不用为此劳神,所以面相散淡慈宁。那神情极富魅力,令人神往。这么说吧,如果你身处喧闹的车流人流,它能让你听到隐藏其间的鸟唱的婉转;如果你身处干死的荒漠,它能让你看到生命的绿意盎然;如果你身处血腥残酷的战场,它能让你倏然念及宗教。
小姑娘腮帮红红,见我接过奶皮子,咯咯咯欢靥如花。在这里,笑或不笑,都不是问题,表象相异,本心使然。她们在地上的表现,能让人想到高处去。说不定,马背民族,云是故乡。
我跌进她们的气场,感觉自己也大方起来,敞开心,唱歌。人敞开心时,总想唱歌。小姑娘也唱。她竟会哼蒙古人乌力格尔的段子,小小的民族文化的继承者。我不唱我的歌了,跟在她后头小声溜。车窗外,一大朵棉花云挪近了探头听,小姑娘便更起劲儿,扭舞肢臂。正是,相看两不厌。
车到乌仁,司机招呼,想方便的下车啊,前方两个小时没有厕所。我已离座,奶奶不失时机,把小姑娘引过来,阿姨领着啊。仍不看我,像支派家里人,不带疑忌。我意识到自己的狭促,心中羞惭。
快到终点站时,祖孙俩先我下车。临走,奶奶嘱我,我们住这里的金沙坡,我叫其其格,孙女在学校叫安一宣,来玩啊。说着,弯下腰从车玻璃往外指,一个东北方向。我望出去,一边黄沙闪闪,一边牧草茵茵,有个小村落像土灰盒子陷隐其中,还有星点的蒙古包,像白蘑菇,让外人有神奇之感。不知村子或帐篷里有没有她们的家,也许,家根本在我的视线抵达不了的更远处,被红柳挡住,被沙丘挡住。村子再往北,天上有云留连,温团团的,完全没有经风吹开,憨态如睡迷了的小狗。是否,其其格一家正住在那云的下面?
图格路走尽,浸水的毡子云没再出现。我倒是祈望它来一点,好让我籍此继续忆想一下我祖母。有些人和事的面貌,是需要借助什么才能更加明晰。就像舞台上,灯光一亮,便照见了早早静候在此的艺者。她其实早在灯下站着了,只等那一亮。如今我奶奶她在天堂。生前老太太肯定不会料到,她和这图格路上的云,有一天会因我而产生关联。她活了九十二岁,对村子外的事几无所知。
世事大抵如此。云里藏着太多想象,千人千种,万人万样,有时我们把云牵出,有时是云把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