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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面八方的心事

我看到,对面铺位的老太太很忙。我猜想,她不光现在,可能一直都是这样不得清闲。

我跟女儿在站台等车时,老太太排我们前边。她快七十岁了吧,花白头发扎着两把长辫子,像藏族同胞那种。右肩背大蓝包袱,左手牵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身后跟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上车后,坐我对面。刚刚将包袱里的水杯吃食拿出来,跟乘务员交换了卧铺车票,她就紧跟着捣腾出一个塑料袋子,打开,里面全是成品、半成品以及毛胚子的花花绿绿的鞋垫,她取出一双,让男孩给引好线,纳将起来。

她一边用嘴巴哄小女孩玩耍,一边不耽误手里的活计。听起来,她讲的应是汉语,却分辨不出哪地方言,大多时候要重复一遍我才能弄懂。她说自己是乐都(青海)藏民,要带小孙女去河南。我们慢慢拉呱儿。她健谈,很敞亮的一个人,果有高原族民的质朴豪放。

午饭后休息时,我大致梳理出老太太当前的生活状态。小儿子和儿媳三年前去了安阳打工,除了过年,没时间回老家。她跟老伴在家有三亩多地,种洋芋和油菜,然后帮儿子带孩子,有时领孙女去河南住些日子,让儿子一家团圆一下。她共有两儿两女,除了河南这个,还有一个在福建,一个在甘肃,一个在山东。所以这些年,她常常要出门,在这些省份转圈儿,她说自己年轻时候连县城都没去过,没想到到了晚年,儿女们给她创造了周游大半个中国的机会,孩子们都忙嘛。男孩是甘肃闺女家的,在乐都上小学,平时也由她和老伴照顾。这次放了暑假,一块带出来,去他舅家。

整车厢的旅客都进入休憩状态,老太太终于舍得放下手里的鞋垫。她让外孙到上铺去,自己和孙女睡在下面。只容一人的铺位,她把半个脊背悬空在外,尽量给孙女留出足够空间。想来,她是睡不稳的。

她只迷糊了一小会儿,就坐起来,继续纳鞋底。她说,这九双单的和棉的拖鞋,是送给就要见面的儿子儿媳的,趁自己还做得动,给孩子们多备下几双。我逐一拿起端详,有喜鹊闹梅,鱼戏莲叶,并蒂花开,全都象征着富足喜庆。针脚细密周正,做工精巧,寓寄着老人对晚辈的美好祝福。有那么一霎儿,我们都没有说话。我静静看着她,觉得眼前场景似曾相识。哦,藏族的母亲,汉族的母亲,回族的母亲,所有的母亲;在春天里,秋天里,冬天里,在所有的季节;在火堆旁,烛台前,电灯光下,在所有的年代和时辰里,做着这万古不变的同一件事啊!

中间,她抬头照看了一下孙女,叫她不要乱跑。同时用眼角扫到了我,冲我笑笑,埋头再做。我看到她皱纹掩映下的原是清眉秀目。她年轻时定准很漂亮,如果那时也梳现在的大辫子,则相当有风采。她的老伴那时是个怎样的小伙子呢?他们成婚后就一直住在乐都?伴随着四个孩子的相继出生,除了几亩油菜和洋芋,他们还种过什么?我试图从眼前这张七十岁的脸推回到它二三十岁时,可我穿不透那么深远的时光。如果,唯有一点能够确定,即是——她从那时就开始纳鞋底了,给她幼小的孩子们。你就看她那双粗硬的手掌吧!

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这问题实际在心中早有雏形。“您希望儿女走得远吗?”

她一改先前的爽快,笑,好像答案明确,却又不好讲出口的样子。终于说:“看开了的话,孩子愿去哪里就去,自私点呢,还是近点好。”

虽然她有后半句,但因为毕竟说出了前半句,我仍觉得她是一位开明大气的母亲。

我上铺的女儿听到我们的交谈,插话了:“该不是说给我听吧?我一毕业就回你身边,行不老妈?”我嬉笑:“可没那意思啊。”

女儿大学结业近在眼前,何去何从真该考虑了。好儿女志在四方;脚能走多远舞台就有多大;每一生命个体都是独立的,他从不属于哪一个即便是最亲近的人。可是,无论怎样通达的母亲,这中国的母亲啊,也总还有那么一丁点儿私心,压在最隐蔽的地方不愿说出来,说出来让儿女听到!

我祖母在世时不就是吗?我姑、我父亲他们回老家看她,她哪回都要重复,忙你们的,没工夫就不用回来,我好着哩。那时她都快九十岁了,我祖父去世也已多年。她不愿占用儿女的时间,她希望他们拿这些时间尽量去圆满、做好他们自己。她说只要能动,也不去儿女们的家,就那样独守老屋过光阴。

有一些年月,祖母所做的,也真像这个藏族母亲。我两个姑姑都在遥远外地,她们要工作,刚生下的孩子无人看管。去兰州接我表哥简直是我祖母一辈子的宏伟壮举,以致过去好多年了她还经常提起。我祖母小脚,除了赶集都没怎么出过村,可为了不影响我三姑上班,不影响我爷爷作为整劳力在家挣工分,按她自己的话说,她是硬着头皮,两眼墨黑地去了。一路上,浓重的乡音让她连问路都困难,吃饭就是自带的干粮,火车加汽车,颠簸了好几天,稀里糊涂地才到。返程时,抱着一岁多的我表哥竟然上了相反方向的列车,幸亏乘务员及时提醒,才没有酿成大错。过了两年,我大姑家三岁的表哥也来了。从此后,俩表哥在他们姥姥的呵护下健康成长,直到上完小学,才告别这段让他们永生难忘的乡村生活。

我大爷三十岁时去了和田,更远。有一年,村里的一个远房叔叔要去新疆做工。我祖母不知从哪里得知这一消息,紧跑了去,嘱咐人家,我收拾点东西,你给俺大儿捎上。回到家,从箱底翻出一抱棉花,找块方布裹扎好。她当然不晓得,南疆是国内重要产棉区。她还搜罗了一张家中亲人的合照、一兜子花生、一包豇豆和爷爷加急写就的信。走到大门口,一抬眼看到墙头上黄灿灿的大番瓜,笑了,俺儿从小爱吃这个。临时起意,拽下两个。用推车送到我远房叔家时,叔的爹笑她,老婆子,你不把你那两间破屋子底也让我儿全捎上!最后,叔只带走了照片和信。祖母瞅着留下的一堆东西怅然,她一定在心里想,没带棉花,她大儿棉袄絮得薄,要挨冻了;没带番瓜,她大儿吃不到,嘴馋了怎么办……

祖母去世前一年的秋天,我回老家住了几日。村庄的白天如同夜晚,悄无声息,树顶有轻雾迷蒙,细风夹带泥土和野草的气息,给你营造着追忆和遐想的适宜氛围。看着院子里老太太种的葱,菠菜,满架的紫扁豆,我才意识到,小时候专等母鸡咯嗒我抢着捡蛋的土垒鸡窝,什么时候没有了,爷爷在时栽下的芍药不知冻死了还是被人挪走了,老花椒树砍掉只剩一个桩子,南墙根儿的国槐那么粗了,枣树开始长虫子,没怎么结果……有那么一刻,感觉被时间的洄流裹挟,身不由己。我明白当我忙着自己的生活时,另一些人的日子也在悄然流逝。可是,谁都找不出来两者之间更好的嫁接方法。像两道铁轨,只能平行或偶尔交接,却无法完全合二为一。

祖母耳聋眼花,爱一个人絮叨。那天,我听到她又在炕上自言自语,唉,都走喽,太远喽,都有自己的事。我一个惊醒,猛然从那翻涌的洄流里挣脱,随着,泛上来一股莫名情愫。这叶与根的远离,本是生命的必经之途,祖母,她到底是藏着自己的一点心事啊。

而今,我自然希望女儿去做鲲鹏,并且不要因为时时惦记生命出发点,而放缓哪怕一点儿她振荡长空的翅翼。不过,亲爱的朋友,请原谅,我还是在私下里做过这样的假设:假如,可以兼顾;或者,人有两生。

藏族的母亲要下车了,恰是夜里。孙女沉睡中叫不醒,小男孩拿不了太多东西,老人自己抱上孩子,我帮她提着行李。我只能送她到列车门口,她对我道谢,还说,我自己拎出站就好了,女婿在外面接着呢。

她改用一只手臂环托着孩子,腾出另一只手拎包袱,一边还要提醒着睡眼惺忪的外孙往哪走。路灯昏黄,背影弯驼,步伐蹒跚……这是个小站,上和下车的人都少,周围夜色又是如此之深,这一切加重着老人留在我心里的印象。有几个儿女,母亲就把心分成几块。她的心事遍布四面八方。现在,她要奔赴的,只是其中一个。

瞬间,那身影又幻化成我祖母。当年她去兰州时,在车站,也是这般情状吧?

而二十年后的我,会是什么样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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