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三个季节,树都在给草搭建凉棚,草便觉得有义务替树保管一下果实。
对于一条小路毫无新意的重复穿行,让我心有不甘。这不甘逼迫我去探寻它昨天与今日之差别,如同找出我自己的。于是,我慢走。快走有快走的收获,慢走有慢走的好处。小树林阒无人声,我可以腾出耳朵的全部空间,去听树的窃窃私语。它们在说,等她走开——
我走开,然后,听到了身后争先恐后的落地声。虽都悄手悄脚,却也可以大致辨别出分量,大的定是海棠果、银杏,小的有槭果、白蜡子。我佯装不知,站定,想象着它们随风飘坠的情景,如观春末落英缤纷。真快,中间的日子怎就好似一眨眼呢。那些不肯离枝的,身轻者优雅摩擦弹拨乐,又似唱诗班空灵飘渺的圣歌;重者乡野,嘻嘻哈哈,前倒后仰,嗒嗒相互撞脑袋如碰酒杯,只不知,如痴如醉为哪般?我倒是不怕,它们会造成彼此的意外伤害。
回转头,地上真有果实身影。草正企图把它们埋起来,我眼睁睁瞅见一粒什么的子一步一步陷进草事先安置好的护围,它将替它遮挡小半个秋季外加一个冬天。寒冷天气,适合万物做向往温暖的长梦!
可为什么要藏呢?我小时候,跟伙伴村里野外到处找寻草木的果实,地毯式排查。那年月没有副食,连国内副食都无,遑论咖啡,卡夫果珍,巧克力,一经发现,把野果的肉仁当甜美零嘴儿吃。可见,树的担心不是没道理,是本分,不过分。
春天里,老家房前屋后,指不定哪个墙角旮旯就钻出一棵被我们漏网的小苗,乡人不惊扰它,静看它慢慢长大。而今,绿化已纳入城市整体规划,不该长草木的地方派园林工人把守,该长的地方都从苗木基地挪来,史无前例的大规模人口流动把树也裹挟其中。集约化,框架式种植,让我们很难再看到一棵树从萌芽到成材的完整过程,像半路领养个孩子,阶段性不在场让人心里不能与它完全亲近。我们需要树,却不必非得从一颗种子开始。如此之下,树若仍沿袭埋藏种子的传统,则纯属越俎代庖。
暮色源出不明,开始在空气里发酵。小路比白天显得冷清,也将比附近开阔敞亮的广场、公路更早流转入夜。数株高大的榆树合围遮挡天光,冬青与女贞子灰影幢幢,半枯的杂草加入进来,合力隐蔽着路的走向,加重着它的幽深,让人不费力地就把它与这些挂了钩:大提琴,古希腊哲学风范,冥想者。
可我还是发现,前方树下蹲着个妇女,这当然让人好奇。在草丛里拔野菜,捡知了龟的事倒是有,那可都是夏天以前的事了。难道,有人可通灵,善于发现昆虫植物界睡过了头的迟来晚到者?她听到我的脚步声,扭转头,同时猜到我的心思,说,俺捡松子啊。
我想笑,因为觉得好笑,她多像只松鼠啊。扎着高翘又长长的马尾辫子,身子尽量低伏,动作细碎麻利,扒拉草,捡起一枚投进身边的袋子。有一两回,拿着凑近眼睛瞧瞧,大概是嫌瘪子吧,扔回土里,相当于埋下一粒贮存粮。她以为我的笑里除了友好,不含一丁点儿别的成分,递过来个松果回应我。我剥开,嗑,硌牙,歉笑着还给她。
她继续用前肢刨捡,辛劳的小松鼠有临终晚霞映照。
树啊,既然果实于你已派不上用场,就让她捡吧。所以草,你也不必再去替树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