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羊石堡方向的人一开始还很多,只是越走越稀,到最后就剩了这终点站上的一两个。
有人看到我的大行李包,问,旅游吗?我说是。对方一脸错愕,转而又似自问,这里可有什么好看?羊石堡通常被视作出发点或落脚地,当我意图穿过它,必定要遭受这样的质疑。
我去那里,时值七月。缘由只在从网上读到过一句话,羊石堡处于两省交界的深处,有着全中国最明澈的星空。
到宾馆放下行李,我不歇脚,仗着镇区不大,我打算把每条街巷转遍。我从最西边那条走起——按顺序来就不至于落下,完了,再从南向北。
草木在海拔三千米的戈壁显得珍贵。印象中城镇的布局一般用行道树来切划,此处电线杆是主力。杨树不敢把它的叶子长得大出铜钱许多,本可盛装的格桑花节约地吐着红的白的舌尖。人工花坛里,园艺工人满怀忧患意识地手端喷头,对着一棵棵小苗瞄准。在这里,水的稀缺不亚于植物。
中间,我去饭店就餐,一盘时令青菜比预想贵出两倍。食材全部由几百公里以外翻山越岭地运来,电费两块多,若不想当慈善机构,谁干谁都得不低于这个数儿。老板娘一边报着菜价,一边跟掌勺的老公商量这店还要不要开下去,我相信两口子并没有当着我说的故意。
出得店来,一仰头,想起家乡叽叽呱呱的蜡嘴儿、喜鹊和两头乌,可是这里连寻常麻雀也无。云彩离地那么远,空间深邃广阔,灌满了风。风肆意奔突,毫无羁碍,它掌握着这里的王权。羊石堡是漫漫荒凉里的一小堆烟火,呈蹲伏姿势,望周边茫野。我顺从着它的视线,看到了东南方向的远山。山是群峰,顶有陈雪,我猜它刚强雄壮,事实是,只轻描淡写地于远方印一个清影;它粗砺棱嶒,我猛想到的却是远古一则优美神话。头脑中随即展开中国地形图与之对应,它叫什么山?
路边出现一家快递店,招牌正文是印刷体,展示经营范围,上面的联系电话却是工整的手写,显然属于后加,与前者合作完成着作为一面招牌的使命。屋里有人在忙着给快件打包,我站在门口探问。他跑出来,拽拽不整的蓝工装,思忖半晌,目光清亮又透着不好意思,昆仑山吧。
可能,他觉得自己作为土著有义务给一位外来客提供确切答案,之前因为从没有人来问,致使他不曾得过深究机会。现在,看架式他要理理清楚了。他招呼出来屋里的同事,用手指着,那,不是昆仑山?后出来的人语气更怯,要不——火焰山?呀呀,连我都知道,火焰山在更西北的吐鲁番呢。两人四目相对,好像若没有我这一问,他们生活中根本就不会有这样一个问题存在。从山磅礴的体量和气势,我确信它必不是无名之辈,而直到踏上返程,才得知那确实是莽莽昆仑。
工装男托腮皱眉,锲而不舍。他瞥见一个小姑娘抱着包裹跑来,用手势作个请稍等的示意,是怕对方一张嘴,把脑子里就要出现的答案的蝴蝶给惊飞了!然而,他终究没有捕捉到。
可巧,一个收废品的老汉蹬着三轮车过来。我把问题重复了一遍,他回答利索,南山,南山嘛。我有所悟,认为老汉说得真对,或者叫东山,东南山,以方位命名,均可,证明他历来是羊石堡镇的人。羊石堡人站在镇上看山,一直是东,南或东南。
这该是山的乳名。山充当着小镇的影壁,一镇子人世代在它怀里生活,一抬头,想不看到它都难。只有最亲近的人才可以给它随手拈来一个名字,恰切,好记。比如村子里常用到的石头,憨狗,芒种。幼时我从祖父辈那里知道野外有一种草叫萋萋毛,当三十年后我端起一本医书,才知道作为药材,它的大号是小蓟。当时,我恍然觉得自己找回了一桩曾遗落的事实,还原了一段久蒙于鼓的真相,而称谓一旦与外界接了轨,又似高贵出许多。
其实,有什么要紧?本质也许正是在最根底的乳名里潜藏,它从不计较非得以什么堂皇的形式出现。只有如我,对一座山的背景一无了解之人,才肯追根究底地试图去弄明白,它表象与体制下的名字,空的名字。
老汉抬腿骑上三轮车,慢慢蹬起,从他头上望出去,破旧的黄色草帽沿儿镶着雪山的顶。他拐进一条窄巷。巷子深处,一个小男孩在跟一条黑狗玩耍,孩子身后大门敞开,院墙低矮,勤劳的母亲守着一大盆衣服在奋力地洗。老汉走远,没腔没调地唱却留下回声:一百年前是南山,一百年后是南山……
工装男也匆忙折回屋里,重拾寄件。半个小时后,专用运输车会像往常一样守时抵达,将镇上这两天的所有邮包发散到四面八方。他们刚才的认真,或许只是想表达对于一个外地人的热情。我听到,两人嘴里仍是含糊其辞,只说,那山。
我继续走。我倒要看看,高原小镇还藏着些什么新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