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棵树要被刨掉,树不愿意,鸟不愿意,我心里也有一个理由不愿意。
可是他们的理由更多。虽然像这种自栽自植的,说到底除留自便,可施工负责人还是通知,为了重新统一绿化,最好刨掉。胡同里的邻居更是话音明确,有树就落鸟,车停树下一天不到,保准白花花一层鸟粪。连环卫师傅都跑过来插嘴,一到秋天,落叶子一大筐一大筐往外拎呢。
屋山上的三棵树,紧靠一条小公路。前不久,市区路面修缮,我家三棵树正处在破损的人行道上。
这树是我们结婚后栽下的,快有二十年了吧。两株美国红栌,一株榆树,都比篮球直径还粗出一大圈儿了,蓬勃的树冠探过墙头,占到院子的近三分之一。当年虽是有意种,中间却是省心地自然长,没浇过水,施过肥,没喷过药,剪过枝。反倒,我深觉饱受了树们的福惠。当一嘟噜一嘟噜青绿的榆钱儿冒出枝头,我知道是春天的脚步已踏进门槛。当红栌结满一笼笼暗紫绒球,又给我送来夏的气息。而不断变换色彩的叶片告诉我,什么是秋,或者冬。吸尘,造氧,装扮,城市里的树功能太多了——还不止,很多时候,视觉上我只从树来认知四季。它让我在猛一瞬间,穿越幽迷又漫长的水泥丛林,回望久远的故土,唤回心底的柔软。
仅最后一条,就是多么大一个意义呀。所以,当一年里,树的花,果,叶按序落满院子,我是一点烦都没有的,我是怀着喜悦和赞叹,怀着虔诚和珍惜去一帚一帚地扫啊。环卫部门每天派人检查街面,看哪段清理得不到位,一旦发现几片叶子,对管片环卫工一说二警三罚。这让我极其怀疑一帮子人对语汇概念的把握和界定,如果树叶算垃圾,草也得算,庄稼得算,土地算,那么,简直相当于得把我们自己给处理了!大自然吐出的永远是宝藏,吞进去的只能是人制造的废物,一个塑料袋至少二百年才能分解消失。记不起哪部影片里有落叶飞扬街头的美丽画面,我却知道,想要表达人类的浪漫、理想和神思飞扬,得到那里去找。
还有鸟粪,繁茂的枝杈间至少有一个丰硕的鸟窝了,小小精灵终日在那里嬉戏玩耍,鸟粪落到树下的水缸盖上,台凳上,有时甚至晾着的衣服上……我不敢承认自己是一个好脾气的人,可那时我是甘愿保持了最大的耐心。当我在屋里做着什么,抬眼见满窗葱茏;当我耳朵里不经意滑进鸟儿的唱歌;当我偶尔在鼻息里辨别出原生植物的体香,我想,那些清扫工作又算得了什么。在树的阴翳之下,我洗衣,淘米,浇花,过我不紧不慢的日子,从孩子出生直到去上大学,从祖母健在直到上完十五年坟,而自己,从青春韶华就这样走到鬓生白发。三棵树和它怀里的鸟群,已融入我的生活和血液。我从未去想过,有这么一天,我们得分手道别。
这意义还不够留住三棵树吗?就冲这一点,谁还能忍心违背我的意愿,去刨除它们?可是我怎么说呢?我的理由显得那么飘忽不实,大而无当,远比不上他们的具体有力。我只能躲在暗处。况且,我也不愿做罔顾公共利益者,当一帮人围着三棵树异口同声地指指画画时,我有一点默认。
刨的决定就这样告诉了施工方。下班回家,远望都还在,自然明白不过是濒死的苟延,仍不免闪过窃喜。我见树站着,不说话,树从来不说话,它把自己的命运交给利斧或镢头。
次日,发现终于还是少了一棵,从院子里望出去,原本藏在树冠里的电线和燃气管道,触目惊心地完全暴露,远处灰暗的楼体和烟囱一下子拉到眼前。我也这才醒悟,之前,树不光给予过我,更为我抵挡了多少我不乐于见的东西!我听到墙外隆隆的机器声,明白工程的推进不会因为什么而慢下半步,三棵树的命运不会再出现奇迹,可是又有何办法!我想象着其余两棵全无之时,再不会有一团绿意来替我遮蔽,在一片空荡里我将无处藏身,内心登时一片荒凉,有什么猝然坍塌。
我想起了古代别友人的词赋。我希望我的树只是漂泊他乡,转一圈儿还能回来。设若,它到了一个地方,能够彼地扎根,那么我也祝福它,替它高兴。只是我得知道,它还活着。它活着,就有另一个院落上方的浓荫,就有别一处的抵挡和护佑,当我回头,就还能连接上过往的甜蜜念想。
此刻,且让我吟骊歌相赠:南浦凄凄别,西风袅袅秋。一看肠一断,好去莫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