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到一棵铃铛树下——实际我不知这树的名字,依形冠名,暂且这么叫它吧,看到一个三十多岁的瘦男人在那里玩手机游戏。他很忙,我啪嗒啪嗒走到他身后,都没有任何反应。稍远处,应该是他的儿子,更忙。
小男孩约四五岁。他半蹲着,左手边放着些铃铛树的果子,他用小胖手剥呀剥呀,从严密紧实的青衣里小心翼翼捉出一粒晶莹碧绿的实来,然后郑重地将壳放到右侧另一堆里,再站起身,把掌心里的果实运到前方五六步远的一个透明瓶子里。他左手,右侧,前方;蹲下,站起,跑开,如此重复。看上去他很乐意从貌似无端里找出一颗颗喜人的珍珠果,也很乐意宁肯麻烦、用画三角的方式逡巡自己的地盘。我内心里漫上来温润细软的潮,立定看了他足有三分钟,他才忽然抬起脸来,发现我。他动了动嘴唇,想笑,代表友好,却又羞涩地耷下眼睫,我近距离的看可能让他感到了尴尬。我亦觉得有点冒犯,走开去,坐到远处的一块石头上。
这时,小孩冲玩手机的男人喊,爸爸,剥完了。男人没动。他又喊,爸爸,真的,一个都没有了。才见瘦男人慢吞吞抬起身,仰头踮脚从铃铛树的低枝上撸下两捧果子,扔到小孩面前,一句话没说,又转身玩他的手机去。真是个不咋样的爹,我心里说。又越发觉得小孩的可爱,不给人添乱是多大的美德,他又这么小,可不是,一堆果子就足够他玩上至少半个小时。
我终于听到那个爹发声了,是一句不文明的口头语,看他皱着眉头,恨恨的样子,就知道是游戏没有过关。他更加深埋下脑袋,缩紧身子,准备拼力对付下一关。风清,鸟唱,河水啦啦吐送粼波,周围一切似与他毫无干系,他被一团灰蒙的雾锁住了。而他的儿子,小小的被遗忘被冷落者,嘴里哼着可能是幼儿园里刚学的小曲儿,乐此不疲地仍在实施他的宏大工程,玻璃瓶里已经二分之一还多啦。他每投进一枚绿果儿,心里就笑一下,一定是这样的,你看,那笑接着就外漾到一双清澈大眼的周围。
这实在能让人滋生一丝滑稽感,如观一幕小戏剧。因为,好像,应该——苦恼的是儿子,当爹的沾沾自喜才更符合常理吧。这样的场景我们见的不够多吗?孩子哭闹,缠着老子陪耍。而为事务所累的父母为得清闲,一旦能够搪塞,竟像捡了便宜,偷着乐。生活往往以这般面目出现,我们也认为生活理应如此。当你觉得它似乎就应该这样时,你其实已经在犯着一个错误了,有时候,它真的会用违背惯常的形式展露那么一下,让人措手不及,眼前一亮,继而意识到它原本有着更加色彩斑斓,摇曳多姿的真颜,并不时时示人的真颜。此刻,我得以领略,便觉自己领受了生活的启示和福报,同时庆幸自己人到中年,还未沦落到乏味地步。抬脚再走,内心喜悦,步伐轻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