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草木颇有点自以为是,觉得肚里有些东西了。
一个小孩盯着杨树在看,奇怪它枝叶间空空。有的草木春天结籽,有的夏天,杨树早结过了。秋季是草木的最后时限,一年到了这时,所有草木都着手清点自己的收获。一位老太太跟上来,冲孩子比划,俩人一边说,一边走。孩子上下窜蹦像原地跳床,老太太左摆右晃迈三步退一步,速度刚好相等。身后,如雨的翅果从枝杈间纷扬,纷扬,使两个背影斑驳,迷离。此时,我听到附近广场上响起舒曼的《梦幻曲》。
我每天从城边的这条小路上走一遍,春天时看芽,夏天时看花,眼前秋天到了。一条河流贴顺着小路去了,也像一条路。是谁的路呢?鸟儿的吗,每天飞掠水面印上爪痕。是云彩的吗,涟漪能证明它曾来此犹豫又彷徨。也是种子的呀,扑咚,虽一生只有一次跌入。秋风一过,河水明显亮澈,跳跃清清爽爽的光斑。逆光看,活泼的碎汞此起彼伏;顺光呢,闪烁自由灵动的条条金线。汞点和金线分明在眼前实在地铺陈,人却恼恨抓它不着。它们向远,不知想把一粒种子带到哪里出现。
路边草木的种子多是河流帮着孕育的。看,背绿马夹的老园丁又来了。久旱时,他就从河里汲水,去浇那些高树、灌木和花丛,直到它们都结出种子。他浇的同时还要除掉也想结种子的杂草,杂草结籽前常被连根拔,整整一个夏天,老汉被疯长的杂草欺负得不轻。而现在,有什么撑腰似的,他很有气势地用剪草机干脆给草剃着板寸头,种子部分一点没留——趁它还未熟透。这就让人放心了,明年会省下不少力气。
我围着老园丁兜兜转转,狠劲地吸鼻子,到处弥漫着倒地的老青草的气息。他以为我感冒了还在坚持着欣赏他的新型剪草机,脸上颇有点洋洋得意,看一眼机器再看一眼我。他哪知道我是想让草的清香进入鼻腔后,去唤起脑神经的反馈。我在所有记忆的角落里来搜寻着一个什么,好似近在眼前,又猛地拉向天边;仿佛飘忽如梦,又几乎一嗓子能喊出来——那是有关故乡、有关天高气爽、有关爷爷吆牛我卧伏青草垛上的……
老园丁是在一棵大皂角树下忙活。皂角树丁铃当啷垂挂一穗穗褐色干扁豆,数十只麻雀穿飞其间,偶尔轰——集体钻出来喘口气,刮带干扁豆一起簌簌落下。打着旋儿的豆荚像扎了翅膀,麻雀则摹仿对方的颜色,只有眼神好的才能辨清,哪个是哪个。鸟是树另一意义的种子。鸟站在枝干上贪婪地吞吃树果,然后把它带到种子自己去不了的地方,让别处长出一棵皂角树。这样看,鸟也是树的脚。像种子的还有蜻蜓。蜻蜓跟油麦草的果实不仅身量相仿,且默契到步调一致队列齐整,均与草茎保持七十五度角斜逸。蜻蜓喜欢沉思,只在灵感闪现时晃一下纱翼,或转转神秘莫测的大眼,让看的人醒悟事实原本如此。再往里走,浅水边,一蓬蓬水弓棵生长着,粗实的碧褐色秸杆儿,擎举镶红边、灰锦绒的桃形叶片,赭黄谷穗子样的丰沉果实。通体皆华美,不怪水弓棵要自恋地一直照镜子,低头欣赏啊,它对自己很满意呢。
我找了个路边木椅坐下,看到明亮的阳光在河水里一波一波地动。在空气里也是这样,在尚未凋零的花瓣上,在草叶上,风上,云彩上,一波一波地动。我能感受到它一阵暖一阵凉地从我身上滑过,从所有事物身上滑过,我和所有事物就都披上了带着条纹的光的衣裳。这确实容易让人迷醉,想想昨天还是闷热异常,今晨就一下子迈过分水岭,查看十五日天气预报,再没有二十七度以上的高温,也就是说,夏和秋在昨晚突击式地作了交接。我仰脸瞅瞅木椅上方一棵金丝槐的树冠,竟忽然有点替它着急,那满树黄色的小花开得还相当旺,每一花簇的根部才刚刚开始结小灯笼的果子,它还早呢,它忘记季节了吗?可是它不理睬我,我只听到季节的旁白,稍安勿躁,各有各的门,各有各的道。
铺天盖地,无一幸免,草木都开始以各种姿态炫示成果,有的攥拳,有的双掌合十,有的挑兰花指。风一来,全都不怕重累,作丰收的狂欢。一旦有了种子,它们已不惧冬天的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