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人的意志力越来越被自身野心强调的时候,它其实还抵不过一阵风。风有时真能从容改变一个人的道路。
昨晚,按两天一次的约定给女儿打电话。频繁交流,每回并无多少新意,不过这次,女儿加了个与时俱进的话题:天热了,该把家里我的夏季衣服邮寄过来了。
她用一根隐形电磁波遥控了我的一天。一天?听我慢慢道来。
不是要寄衣服吗,当然得一件一件按要求找出来。而这些衣服有大部分是在我妈家里。去年暑假,女儿住姥姥家时留在了那边。在我去我妈家之前,还应该先跑一趟五金商店,两天前母亲无意中说起厨房里的水龙头开关不大好使了,拧死了也还是慢滴水。既然要去,买来一并带上。如此这般,我先去五金店,买龙头开关,然后去我妈家,找齐衣服,整理打包,再去找一家快递公司——找快递公司大概是下午的事了。常有这样的感觉,一个人一天真干不了多少活!这可不得费我近一天的工夫嘛。
我们的时间怎么那么少呢?总是不够用。我每天的计划总是比二十四小时长出那么一截儿,我想尽办法试图把它们压缩到那里面去,可通常是,挤进胳膊露出腿,到最后外面老有一个小尾巴。这一截儿,一个小尾巴,并非让我觉得自己曾虚掷了光阴,我时时都在清醒地计数着属于自己的每时每秒,并善待它,没留什么遗憾。我只是老想到这个问题:我们的时间怎么那么少呢?昨天从老家托人捎来的好几墩地瓜花根该埋上了。卫生间里还有一大盆衣服等着洗。前几天买的刘亮程的《凿空》刚看了几页,我急欲知道张旺才把洞挖到哪里了,又是为着什么挖……
可是,我的周日已经被我钉在那样一个框架内。我们的每一天,不可能同时以两种形式出现。
一吃完早饭,便开始付诸落实。我先到鞋柜前找一双出门要穿的帆布鞋,却好像放忘了地方,翻来覆去,遍寻不着。我急躁啊,一连串的事在身后等着呢,一天才刚刚开个头呢。可正在这时,我听到了风声——
我听到猛烈的树枝摔打阳台玻璃的咯嚓嚓的声音,几乎同时,呼一阵又呼一阵,描述不出形状来的风声,不打招呼,不由分说,不接受也得接受的,扫掠过窗台。我起身往外瞧,浑浊雾蒙的天色随风而至,春季的沙尘暴汹涌地来了!
我庆幸此时自己是在有墙有屋顶的室内,否则,想必满脸的尘土,一嘴巴的沙粒,眼睁不开,方向不辨。我望着远处道路上被风扭曲得抬不动腿迈不了步、东倒西歪的行人,庆幸自己刚才没找着鞋,没有早五分钟出门,没处在那样吓人的风里。刚拟定的计划瞬间被我取消,女儿对夏服的迫切,究竟不如我想躲这一场风来得迫切。
我终止了寄衣服这件事,也就终止了去母亲家,终止了去五金店,终止了去快递公司。我终止了眼看就要变成现实的一天。它一分钟之前还那么真实,我的脚其实已开始一点点丈量,我的手也已开始一点点操作,它正准备在我面前展开时,我终止了它。
我终止了它,我的一天就必得以另一种面目出现。谁的每一天都得以实实在在的形式呈摆出来。尽管因为忙碌或专注,有时会忘记了回头打量,但它确实不可以无形。你即使什么也不做,眼睁睁看着表针一圈一圈转啊转啊,从天亮一直转到日落,你的无聊也是真实的。你即使躺在床上做了一天的梦呢,你的梦也被赋予了力量,支撑起你虚幻的那一天。
你也许会说,一件事,今天做和明天做,又有多大区别呢?人生无非那点内容呀。蝴蝶效应,差之毫厘谬以千里,风起于青萍之末,因了先后、顺序、层次,宏阔的迥异才得机会展开,石破天惊的剧情才得机会整合演绎。即使保守些,花开不同时,不也还衍生出了寒来暑往、春夏秋冬吗?
我找出《凿空》,决定重新安排自己的周日。写到这里我真是笑自己,好像我的确能摆布得了自己的周日!如果等会儿来一场雨呢?那一盆衣服还洗不洗?如果这风雨又很快停歇了呢? 我还出去不出去?……我再不敢信口说这样的大话——我一定能在某个时刻、把自己带到哪里去。
我女儿也是。一阵风,那排在最前列的一块多米诺骨牌,逼着其后漫长的队伍,倒下去,倒下去,毫无疑问地倒下去,一直延伸到我女儿那里。很快她会收到我今天不寄的电话,她收到衣服的时间随之延迟,她因此牵扯到的事也会跟着改变、调整。
很多时候,觉得已有足够定力去掌控自己的诸如思想、心态、行为方式,可实在的,当我严肃认真地一步一个脚印跋涉途中时,一阵风却轻易改变了我前进的方向。别以为我是主观不努力、客观找原因,想想吧,你的日子里难道就不曾出现过这样的一阵风?
不说我别的亲人,单说我伯父。他在四十四年前的秋天、一个平常午后、弯腰在地里拾着生产队的棉花时,听到了一同劳动的社员叽哩哇啦弄出的风声:回来的人都说,新疆那边好生活呀。然后,他就带上我的伯母,我的两个才三、五岁的堂姐,撇下我的祖父祖母,撇下不能给他提供完全温饱的两间旧屋,被一阵风,带到了茫茫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南缘的维族人聚居区。听说当时,一家人在路上辛苦辗转奔波了一个多月,才到达那片完全陌生的地域啊。我常想,那是一阵怎样的风呢?能把一个人吹到遥遥八千里之外,能让一个人在异乡度过他生命的近半个世纪,并终会在那里老去,而故乡,只负责将他养大到有足够脚力出门,只是他走出去后一个供他回望的地方……那是一阵怎样的风呢?
如果当年,我伯父是独自呆在棉花田里,没有别的人。那时除了他手指摘棉的簌簌、脚踩干棉叶和野草的沙沙声,没有一点别的音响,那么今天,当我每看到一张南疆地图,就不会心生难以言说的亲切和怀想;我会熟知着我堂姐、她们也会熟知着我的整个成长过程,我们常常找在一起玩耍,她们的婚礼、我的婚礼,我们都会兴高采烈地抬脚就可以参加;我会亲眼看到我堂弟的出生,就在我们共同的屋檐下。而事实上,他是土生土长的新疆人,他只能在每次填写履历表时,述说一次他与籍贯的血脉牵连,我的伯父也不会心情深沉地给他取一个“鲁”的名字;我的祖父母临终时,他们会跟我一样,一直伺守在床前。可怜的老人,也就不会一遍遍念叨着他们一个个的乳名:还回来不,回不来罗……久久地,久久地,不肯闭眼。
如果没有那一阵风——
我们的生活里到处充满了这样的风,无时不有,无处不在。不管你信不信,风一直都在暗地里改变着我们的道路,干扰着我们的走向,你的,我的,每一个人的。
我们自是要果断抉择,勇猛奋进;坚强、厚重、无与伦比的信念让我们号称万物灵长。我却喜欢在尽力做着的同时,找点儿空闲,沉浸在对一阵风的体味里。体味在人定胜天的大无畏洪流里,那一点点微妙的、伤感的、带有玄妙意味的不可预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