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狗生命的最后三天被我看到了。
第一天,我上班路上,远远望见一只狗向我跑来。我向来怕这东西,下意识放慢脚步,希望它朝另一个方向跑开。可它并未改变方向。不过,越近,我的忧惧越小:它看上去落魄不堪,土黄色的皮毛灰蓬蓬挓挲着,眼神散漫无光,低了头脸、贴了路边、一蹭一蹭地疾步——它的右后腿断了,吊在躯干上一晃一荡,淌着血。
我虽在心里疼了一下,可同时记起老家一位长辈说过,狗生命力极强,如果遭外力打击当场不死,那它日后就不会因此而死。我想它伤成这样了还窜来窜去,真是粗野之物,疼痛神经肯定比人类来得迟钝,万物自有它的生存之道,也不必替它担心。
第二天,我又碰到了它。从一条岔道跑到我前面去,我听到它呼哧呼哧的喘气声,疑惑它为什么不趴下来歇息会儿,用舌头安抚一下伤口。一位在此散步的老头跟我说,这狗是前天被汽车轮子压的,狗的寿命一般十多年,看它的样貌是寿限到了,腿脚不灵便才被压成这样。回到家,跟丈夫提到这只狗,他说,腿都断了还跑来颠去肯定是饿的,明天你带点吃的,洒在那条路上。我应着。
第三天早晨上班前,我已全然不记得捎带吃食这件事,其实即便记得,也属多此一举了。当我又走到那条岔路口,我的眼像被什么刺了一下,瞬时潮热——那条狗死了,侧躺在一棵树下。也许是伤得太重,而让我长辈那句话没有应验,也许伤口只是他自然死亡的一个借口。
除了这三天,之前,这条狗从未在我必经的路上出现过。也就是说,我从未见到过它。多年前的某个时刻,它是在哪里降生,曾经是怎样可爱的一只小狗崽,又是在什么样的环境里长大,经历了作为一只盛年狗的荣耀和辉煌?而三天之前,它是否意识到自己将不久于世,才离开主人家外出流浪,等待那最后时刻的到来?……一股无形力量把属于一只狗的近乎一生全都遮没,对于我,那些等于没有发生。
我呆立那里,想到一只狗假如能活十年,那么它的九年零362天都藏起来,只将最后三天让我看到,其中必有什么玄机是神对我的启示。
出生与死亡,是生命来去的证明,理应建立庄重的仪式感。然而生,远不如死更值得让人耗费些思考。假设真要去探究出生之于生命的意义,无疑一滴水之于一条河,你找不到。生是偶然,其后的旅程也充满了不确定。梭罗说,经过圆心能划出多少直径,就有多少生活方式。所以对死亡之外的思考从来都伴随迷茫。世上若有一个能让生命走出这迷茫的答案,就是常去想想死。死仿似一个终结点,实际是一个湖,生唯有从那倒影里才能看清自己;我们无法用出生来解释生命该如何铺排和发展,却能通过死亡来反证。死是狭路相逢逃不开的必然,再没有路的路。像箭矢射出终要落于某处,像风里的一片落叶终去不了天上,像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等待免不了徒劳。不管生命有多少种规划,不管一个人避死的脚步想走多远,那口井都在前面等他。
所以我想,以往,我没有跟着群体无意识走、一味热衷于讨论住房大小手机款式网络泡沫新闻,而用节约下来的时间去读点书写点字,不断填充自己还不够强大的正直善良,把心放到一个较为安妥的地方,是对的。我也这样告知女儿,一生没多长,务必抓住生活的骨干也是对的。我跟她闲聊时说生,也不讳谈死,且不时给她留下即兴遗言,说我若有幸活到七老八十、又不幸得了不治之症、而那时我偏又患了老年痴呆,那么就果断采用类似安乐死的方式让我闭眼;我死后什么仪式都不必有甚至包括一个骨灰盒。我跟她说这些也是对的,经常的提及使“死”在我们的语气里变得自然而平静,她很快知道了死的面貌,也就跟着知道了怎样的生才有价值。我记性不怎么好,忘记了曾因什么事而对朋友怀有偏见,此刻,在死面前,我意识到了这一点并决心摒弃它,我想这也是对的。
假如我的以上想法还有一些合理性,就是死给我的珍贵馈赠。
这其实是一只狗只让我看到它的末世三日所传达出的讯息:如果一切都可以忽略,那么死是必须被关注的。我现在都把它记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