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我听到街上传来一声叫卖——天津大麻花!由录音机播放出来,比新闻联播主持人的普通话还要标准,每两个字之间距离相等,语调平直成线,死板板砸进城市笔直的柏油路。天津大麻花……它让我心里好一个难受,另一些声音开始钻进脑海。
我最先想到的是那一嗓子“赊小鸡”。赊哦——小鸡嘞!破折号无限地延长,延长,长到哪里呢?一口气就要吐尽,剩下的能把后三个字捎带出来,足够了。这若是根扁担,身前的一米长、十斤重,背后的充其量八公分、半斤沉。却并不让人感到失衡的疲累,反倒是,联想起四两拨千斤、断臂维纳斯、宋词的长短句。 。
到村里来赊小鸡的通常是些壮年汉子,这样吆喝起来才底气足呀。也不怕有白了头的,硬是让成天高亢的叫卖给增大了肺活量,缩实了上体肌肉,染上了红活好脸色,看上去至少减去十岁!那一腔子从他们嘴里唱出来——真是唱,明亮、浪漫、堂皇的bel canto,吸引满村的鹅鸭狗叫,争当它的和声;满村子春柳春桃散发出的气息,也都成了咏叹调里不慎遗落的无尽韵味。他们要是生在意大利,有个热爱声乐的父亲,再遇到卡拉扬,无疑帕瓦罗蒂。“星光大道” 若提前三十多年出现,他们必是舞台上亮眼的草根明星。
因为那时,街巷是歪歪扭扭由着性子的,槐树梧桐是涣散的列兵歪歪扭扭长在胡同旁,土石墙屋子是孩子歪歪扭扭搭的积木,进村的风别无他法,只得歪歪扭扭地绕着弯儿吹;野外荠菜苦菜婆婆丁的清味被歪歪扭扭赶进牛棚、猪圈,牛啊猪啊虽然走不出去,也能在春天里幸福地迷醉;挎着菜篮的孩子踩着夕阳,跟着歪歪扭扭的饭香,跨进那一扇早已打开等着他的家门……叫卖声为了让每户人家都听到,也得顺贴着墙根歪歪扭扭地蜿蜒。
一声唱,把半个村子的婆娘都招引出来了。讨价还价,一张男人嘴哪里斗得过十几个女人的尖牙?执争也是白执争,汉子咽着唾沫败阵。眼看着一个小媳妇儿从鸡笼里挑抓出五只芦花,另一个老媳妇儿挑抓出七只纯白,还有一个小脚老太婆拿出两只乌鸡,分别让它们在街上向不同方向跑,分辨公母,他开始有点眼花缭乱。邻家大婶子一句“腿短的下蛋少肯抱窝”,让某人好不容易选好的三只又原放回笼里,从头再来。早到的一拨正挑着呢,另一拨闻风而至。手心里托着一只鸡,眼神似有若无地看着,鸡不小心趔趄一下,失足掉到扁圆的箱笼里,那手却还在固执地空托着——正题都跑到自家儿子闺女掌柜的身上去啦。帕瓦罗蒂脸上终于现出招架不了的样子。
我们那一带的村子都不大,但瞧不上比自己更小的村时,有个比喻叫一瓢扣仨,另有一句就是,一声“赊小鸡”吆喝不到头。还在忘情地唱着呢,出了村!这句俏皮话应含两个意思,一个确实村子小,再就是鸡贩子唱功过于深厚,气脉长。
赊,就是不要现钱。赊小鸡,春天交货,秋季算账。在意的,双方立个字据,多数只是口头约定。不怕你赖账,你祖上在这里活过,你后辈还得在这里活,你的名声逃不出这一片村落的手掌心。现在庄户人都不怎么养鸡了,养也没赊的了。世道变了。赊出去,半年后才上门,这中间要发生多少事呀,别说人这样的活物,手机都更新换代好几茬了!鸡贩子秋后进村时,不再持激情的男高音,低调去春天里转过的地方一一打问,一一收钱。还真是,就有一家进城打工去了,好在把鸡钱托付给了邻居,据说这庄子一年就出去了五户。村里人越来越落寞,赊小鸡的再不来了。不光帕瓦罗蒂不来了,就连普通话的录音版也不多听了,哪里都是商店超市,网购的快递公司开始遍及城市乡村……
为什么要赊呢?一手交钱一手递货多省劲。那些年鸡贩子来村里时,我一直都觉得赊小鸡是春天里发生的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现在,忽然想起这个问题来,去问母亲,她似乎也没个确定的所以然,只说,当时生活不好,春上人手头紧巴吧?我一回想,也不至于,我小时候虽不是顿顿白馍,买小鸡的三块两块家里总还拿得出来。再往前梳理,哦,应该是更早年代的遗留了。春天青黄不接时,先欠着,秋天粮囤里有了节余,再还。这别具特色的淳朴交易方式,是从哪个动荡贫弱的朝代开始的呢?总之,现在它走过去了……
当然,村里还常来经营其它的叫卖者。拿头发——换针嘞,高潮部分在中间,慷慨激昂如《我的太阳》。头发能当钱用,头发亦珍贵起来。每天早晨,我祖母在煮猪食、打扫天井、外出捡牛粪拾柴火之前,总是先梳头。她松开灰白的发髻,怕弄丢哪怕一根落发,划拉在手里捋呀捋,然后用三根手指头绕两绕,掖到曲里拐弯的墙缝里。攒到家里的缝衣针折的折、丢的丢,再从墙里把一缕缕头发圈抠出来,叫人家拿了去。
还有磨剪子嘞——戗菜刀,焊个壶底——,叫卖的是手艺……
生活的河流必须时时卸载,才能裹挟进新鲜气息。我并非为这个感到忧伤。我只是怀念那一声声叫卖如歌,那些自由鲜活、即使万能如斯的“百度”也再搜索不到的岁月的回音。啊,当年的帕瓦罗蒂都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