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黄昏,我的心就变成空盆子。
白天,我得赶路。我的已走半程的人生就是白天这么一步步走过来的。天黑以后,才能停下来歇歇脚。我的心也许一直是个盆子,只是白天满着,没工夫腾出来往里装。
黄昏是从太阳走向月亮,从生命走向死亡,从现实走向梦想。在它那里,我总预感前方要发生点什么,或者,前方要发生些我无法预料的事。发生什么呢,说不太清。总之,有无限种可能,只是绝不会以白天的规则或者方式出现。
每天下班都要经过闹市一隅的这条河边,今天我有意晚些走,我有时候需要黄昏。眼前,除了暖黄的路灯,剩下的全都浸润到一张瘦静的画里来,灰调水墨。那些树,草,还有半空中飞来飞去急着编织夜色的蝙蝠,全包含了。其实楼群占据着画幅的很大部分,只是在这个时辰,人眼会忽略它。霓虹光线笼罩的一小块一小块不规则河面上,跳跳闪闪,蚊蚊蝇蝇,是水波和惊蛰在跃动逡巡着初春迷醉的舞蹈。晚饭后休闲的人影倒映水中,如不切实的纸片儿或急或缓穿游于时间之河。我突然想停下来,我就停下来了。这在白天是不容易办到的事。我坐在河岸的石头上,把这些都装进那个盆里去。
然后,我带上耳机,继续往家赶。梦幻曲,如歌的行板,鸥鹭忘机,甚至维族的龟兹古韵,通俗的燕归巢,都能融入黄昏,一滴水进到另一滴水后遍寻不见。所有音乐都不会与黄昏对立,这个时段,每一曲的出现都是那么恰到好处,不管悲伤还是欢快,安静还是躁动,要么成为反衬黄昏的背景,过程冲突却殊途同归;要么二者互为同道,相互搀扶且行且惜。任何事物也都不会与黄昏对立。确切地说,是黄昏从不与任何事物对立。它是交接处转折点,东周,南北朝;殡仪馆,婚庆现场,全都意思相仿,一场大剧即将收尾,另幕新戏就要登场。台上人专注于那个过程,你愿怎样就随便干点什么吧,于是有了先秦诸子,玄佛合流,狡黠顽童偷拿福饼或喜糖揣进衣兜。黄昏用朦胧和隐晦给你抵挡危险,它具有无限的包容,念头你尽管有,有泪你尽管流。它不介意,你就不必拘束。这在白天同样是不容易办到的事。我慢慢走着,把这些也都装进那个盆里去。
前面是一座石桥,上桥左拐,到家就剩三分之一的路了。我珍惜着走,站在桥头遥望星月。忽然心生莫名孤独,这人类最后的实感;而后巨大悲悯迎面而来,所有世人都仿佛跟我有亲。就在这样一种交杂反复的情绪中,我合上含泪的双眼。而睁开的那一瞬,我竟又看到了那个人。
那个总是趴在地上的流浪汉,正影影绰绰藏在绿化带里,身上仍是裹床棉被,旁边是装着矿泉水瓶和一点吃食的肮脏塑料袋,大概他的全部家当。近期他已几次出现在我的视野。因为都是在白天,我虽然一步三回头,猜想关于他的种种,最终还是急匆匆走过。
我不由自主上前,问清了他的名字住址和家人的联系电话。他并不太傻,只是略显迟钝,腿有残疾,是河南焦作人。我拨通他提供的手机号码,接听的是他父亲,方言加上吐字不清,说了一大通,最后我只听明白一句,能给送回来吗。扣掉手机,心里顿时充满失落,我希望听到的是一个惊喜的声音,惊喜有人给他打这样一个电话,告诉他走失的儿子的消息。我不是要别人感谢我,在我不过举手之劳,我只是想听到应该在的那份温暖。随后,我又打了110。警察到了,问他是否需要去医院,要不要吃的,然后再次跟他家里取得联系。我这才知道,电话那头的父亲已经快八十岁,家里又穷,无力出远门接回他唯一的孩子。我心里便释然。警察把他扶到警车上,要送去救助站。我问他们,去那里之后又怎样呢。他回答我,送救助站只是暂时,我们还会关注,想办法让他的亲戚来接。
这是我愿意看到的结局,它开始于自己打的一个电话。那么,刚刚,是什么驱使我停下了之前曾几次经过却都未驻留的脚步?让心回到心,事物回归本质,感动回归它自己,我想,自是这黄昏了。
一路走,一路捡拾,盛到心的盆子里。此时它是空的,我便可以把白天无法带上的,全都拿来装进去。我感到自己是一个充盈广大的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