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竟不知那是一株苜蓿,我一直都叫它连翘。
许多年前,在西家屯(我们村),我指着一棵从未见过的植物问祖父,这是什么花?他撂下手里的锄把,弯下原本抬着的头,他总是那样,一考虑问题就低头搔首。他那时候头发就花白了,头发一白就有了说服力。所以当他费了好大劲才慎重地说出这植株的名字,我是信的。连翘,他说。
我再没有去求证它是否真叫连翘,心里的疑问解开路就是通畅的。至于它叫什么又有什么紧要,它于我的生活不会有半点影响。也是以后我再未碰到它,否则,我也许会去探究一下。我也不知道苜蓿,如果见了,两者的形象一碰,也会分别开来。
它们在我近四十年的生命里从未碰面。好多经历过的事也都这样,模糊又隐秘地藏在一个地方,等着你回头。你也许灵光一闪回了,多少年后终于明白了原本的真相。也许到死没有,那时答案又有什么必要呢。四十年能走出很远,虽然我总是原地踏步,兜兜转转,至今没怎么远离村子,我脑子却没闲着。认识那株植物时我不到十岁,住的屋子在村里,家里的地在村里,上的学校在村里,除了伯父早年去了新疆,所有亲人上溯至少十代也都围磨在村里。而现在,我已认大西北作原乡了。
我一认西北作原乡,顺带就关注起苜蓿。我不光关注苜蓿,还有戈壁,牦牛,库布孜,连那里来的人,都是君自吾乡来,满脸亲切。西北有牧场,有草就有苜蓿。我在网页上点开那张图片的瞬间,脑袋里轰一下炸响,好一会儿愣怔,很多事齐涌眼前,很多事又后退开去。是什么涌来又退去,嘈嘈杂杂,一时记不起。
不对,它应该叫连翘。我都叫了它四十年。如果当时我不看这张图片,那名字不是就按原来叫下去了吗?如果我可以在世上存活六十几岁,那么再叫十多年,它不就完完全全是一株连翘了吗?人不也一样,一个人的名字一旦叫久了,那字符里的一些东西会渗入到这个人身体里去,像你听到他的声音,会喊出他的名字,黑夜里看到他的走相,甚至闻到他的气味,都能喊出他的名字。若是半路一改,换的倒不像他的名字,而是把这个人的声音走相和身上透出的气味给偷换了,会带着一丝诡异。
虽然它从来都叫苜蓿,可我仍愿意喊它连翘。在我这里,它没有别的名称。
四十年,有些事不会更改。就如一株植物的模样,这正是我长时间不急于弄清它的潜意识所在。它呆愣愣站在旷野之上,风来舞蹈,雨来叹息,却不会逃掉,人也就不急。我们反倒容易抓住那些跑得快的东西。常年不变的,都从我们指间流走了。村庄已越来越远地落在身后,我终究不会停下来等它。虽然分别后我们少有重逢的机会,庆幸自己在搬离之前将目光留下了,它帮我照看着我曾在那里经历过的一切。五岁时,打碎过一个糖瓶,我便看到,自己一次次蹲在井台边守着一堆碎玻璃哭。有一年春,院西窗台下的樱桃开得满树白雪,跟同村玩伴乐得在树下疯。父亲怜爱地说,再乱蹦,小心峰子来蛰。我也常迈进村后的田野,看它永远的青葱模样。连翘那是。祖父这么说后,我把这两个字耐心地一点点融进了它的叶花茎。几年后,随着一辆大卡车装满橱柜碗盆后开走,我留在那里的目光就闭上了。
实际我到一个地方肯扎根。人一有根,就容易回望。我回望生养自己十年的村庄,回望这个村庄又是从哪里来,回望最最初起的那个村庄。我做过种种假设,东,南,东北,西南,所以方向都试过,行不通。我知道这个应该靠直觉,没来由的,你就能认定它。我不愿意到处奔走。脚迈快了,脑子转的就慢。我的腿立定,念头却并不深刻。胡思乱想。什么都不想。我还在村里的时候就那样,愿意跟随老人贴东墙跟南墙根蹲着,晒太阳,望月亮,听他们慢慢吞吞有一搭无一搭说话。我真不是想听他们说了什么,我只是喜欢穿梭在他们中间的那些静悠悠的空气,然后,让脑子里的那根箭头飞到远处房顶的烟囱上去,一棵棵杨树和树梢上的云朵里去。
我认西北作原乡,是源自小时候这日积月累的冥想打下的坚实基础?因它是神往已久的大漠孤烟诗境的落脚处?是骨子里需要那样一种辽远苍凉?还是身后的村庄回不去了,才在道路的前方再想出一个来,慰藉自己?我看到过一句话,也将它归引到上面去,“所有的家乡,不过是我们祖先漂泊旅程中的最后一站。”强烈且固执到不能更改的心念,如一条欲挣不能的绳索,牵住我,使我拼力发挥想象,试图为此找出一点缘由和证据。
当连翘与苜蓿相遇,当苜蓿之名回归它自己,我感到以上的推断再无存在的必要,积压已久的疑惑开始云散烟消。西北是我们最老最老的家。祖父,你从来没有跟我这样明说,但你其实已经告诉我了,当我还是孩子的时候,你把明明一株苜蓿说成了连翘。你明白说错是一点儿都不要紧的,说它是腊梅龙葵莴苣也都没关系,只要当时小小的我不提出质疑。你知道世间总有一种力量早晚会让人回到他该去的地方,那时你就很有把握地料定,必然会有那么一天,你的后代,我,会因着这样一个理由,去打开苜蓿的图片并为它正名。
从连翘到苜蓿有多久,八岁走到四十七。
从连翘到苜蓿有多远,肉身居所走到精神原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