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光

耳光

□于爱英

   鸡叫了几声,大妮做好了鸡蛋荷包面,把二宝从热被窝里拖起来。吃过早饭,二宝开着三轮车,大妮坐在装着空篓子的车厢边,车子“噔噔噔”地十几分钟就到了山脚下的沙窝地。

天蒙蒙亮。昨天傍晚刮起了风,带来噼里啪啦的几阵雨,草莓叶子还挂着水珠。沙土地不沾脚,每人把着两垄开始采摘,把成熟的放到架筐里。草莓地四周,梨树绿盖如伞,这些梨树年头不浅了,拦腰粗,棵棵树皮皴裂,像饱经风霜的老人。这四亩地原本也是梨园,大妮觉得梨树管理起来太麻烦,也不太赚钱,就把树全伐了。两口子勤快,草莓种得像模像样,从翻地到栽种、施肥、浇水,哪一个环节都非常上心。抬眼看去,垄垄葱翠笔直地消失在浓雾中,株株草莓根壮叶茂,锯齿样的叶子在细风中轻轻摇曳,探出黄色花蕊的白花淡雅清新,小巧精致。现在正是草莓采摘的季节,果子抱着团儿送到垄底,白的、绿的、大红的、深红色的,次第成熟,今天摘了,明天还有,不用着急。

大妮蹲下身子,把一蔌噜果子揽到脚边,掐下深红色的轻轻放进架筐里,再把它们轻轻拨到身后,继续前行。没大一会儿,裤子和鞋就完全打湿了,这个季节的雨不像夏天,早上有点凉,大妮打了几个寒噤。看着红彤彤的果子渐渐满了架筐,大妮俊俏的脸上写满了喜悦。去年种下的草莓棵子,今年见回头货了,昨天卖了五百斤,一斤二块六,一千三百块钱进了腰包。今天再摘五百斤,又是一千三百块。摘下的果子,批发给公路边地头上的贩子就行,也不用出工破日去赶集叫卖。十几沓百元大钞,晃红了大妮的心,仿佛触手就可及。这年头,只要有力气不偷懒,哪有过不上去的日子呢?想到这,大妮的嘴就弯得像上翘的月牙儿。她抬头看看领先自己一步闷头干活的二宝,不由地娇嗔:“傻样儿!”

想到二十年前,还是自己看中的二宝,让娘托媒上门提的亲。二宝身材挺拔,长相俊朗,更重要的是脾气好,他父母善良能干。结婚后二宝大妮百依百顺,两人本本分分过日子,轻易不拌嘴。最让大妮暖心是,她一连生了两闺女,二宝也没有半点不高兴,还直夸两个贴身小棉袄好。倒是大妮的爹总嘟嘟囔囔,总说大妮肚子不争气,他被人骂了一辈子绝户,到老来挣的家业还得给侄子,将来让侄子继承香火。                                                

大妮对当年的选择一点也不后悔。她长得俏丽,长长的睫毛,眼睛水汪汪,像会说话,不知被多少男孩惦记着,上门提亲的差点踏破了她家门坎儿。后邻那个海生最惦念她。海生爹娘当年投机倒把有点钱,改革开放后做起了买卖,家境在周围十里八疃数得着。海生是大妮读初中时的后桌,又丑又挫,三角眼,朝天鼻,厚嘴唇,论起学习那真是麻绳穿豆腐——甭提。多年的留级生,读初中一年级和大妮同学时,比大妮整整大五岁。大妮看见他就讨厌,可海生垂涎她的美貌。上了课,老师讲的海生一个字听不进去,心思全在前面的大妮身上了。不是撩拨她粗黑的麻花辫子,就是在她后背上划拉,傍晚放了学,总是想方设法和大妮同路回家满口喷粪,胡言乱语,像贴狗皮膏药甩不掉。气得大妮不行,多次骂他,海生是二皮脸,根本不管用。有一次还动手动脚,吓得大妮心惊胆颤,怕丢人,也不敢声张。海生看清了这点,更变本加厉,后来,大妮忍无可忍,终于鼓起勇气告诉了班主任,班主任王老师一听海生竟敢这样嚣张,简直气炸了肺。他早隐隐约约听人说过这事,但大妮没告状,也就没追究。海生被叫到办公室,挨了王老师狠狠的几耳光,又被骂了个狗血喷头,说再不改就责令其退学,海生悻悻地回了教室。上学对他来说像听天书,继续招惹大妮也无趣,不久就辍学到镇上做小生意去了。

大妮和二宝精打细算,勤俭节约,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六年后,拆了父母分给他们的旧屋,盖起了铮明瓦亮的五间大瓦房,欠下的几万元的债眼看就要还完。没想到有一件事儿打破了生活的宁静。一天晚上,二宝被打回电话说不回家吃饭了,被人拉去喝酒,一直到深夜却不归。大妮着急,找到那个饭店,在外面隔着窗户,正见海生对二宝拳打脚踢,一口一个“绝户”,满嘴不干不净,其他人早没影儿了。大妮的血直往脑门上涌,猛地踹开房门,上前使劲把顺子推了个趔趄,撞到了墙上的海生一看是大妮来了,一口一个“喝醉了”,夺门而逃。再看二宝已经酩酊大醉,瘫在地上像烂泥,大妮找人连拖带拉才算把他弄回家。第二天早上,二宝头疼欲裂,满身淤青,疼得大妮直掉眼泪,恨海生存心不良的同时,埋怨二宝就不该去喝那个酒。最终,她把这件事完全归因于自己,要不是因为她大妮,二宝也不会吃这亏。海生从小就一肚子坏水,自从大妮嫁给他同族的兄弟之后,他一直如骨梗于喉,难出这口恶气。她觉得对不起二宝,痛定思痛,你海生骂俺家绝户嘛,俺一定生出个儿子。过了一年多,大妮东躲西藏,冒着大出血的危险生出儿子彤彤。当然,被罚了十五多万元,这可不是笔小数目,庄户人手头都没有那么存款,五户联保上信用社贷了十万,又东拼西凑了五万,算是交齐了罚款,但大妮乐意,怕什么,钱是人挣的,以后好好干就行了。

儿子离怀了,白天让婆婆给带着,两口子就一门心思忙活地里的营生。大妮让二宝把四亩梨树全伐了,种上了草莓,又转包了十亩地种大姜,去年的大姜行情很好,一斤就四五元。新姜还没有上市,就有人跑到地头上把整块姜地估价包买。草莓是去年种下的,今年收获果子。大姜是今年开春种的。二妮是卯足了劲儿想当年把贷款当年赚回来,那钱喘着气,再一年把亲戚们的钱还完,家家都不容易,人家能救咱的急就很不易了,可不能总是拖着,不能落个不仗义的名。两个人起早贪黑,过了年初八就开始了忙碌,种姜是个苦活儿,大半不能机械化,初期的除草、培土、施肥必须在棚里。除草是最让人头疼的问题。粑谷墩子、皮条蔓子、香谷米等杂草,不知咋就那么旺,一茬儿又一茬儿,霸肥力不轻。棚内空间逼仄,除草须用小手锄,蹲着一点一点向前挪步,累了就跪着。姜地不能缺水,赶上日照好,浇完水的姜地又湿又热。大妮生完孩子的腰本来就不好,干这活儿就更是个麻烦事儿,锄下来的杂草不能留在地里,一定要抱出去,不然就妨碍再一次浇水。这样一来,大妮就把草滚成被筒形,像地中的鼹鼠一样爬行着把草把给倒腾出来,等到出棚成了水人。

但日子有盼头,又怕什么呢,乐观的大妮不怕,眼下有了儿子,闺女再好好上学,将来都考上大学,别再走她的老路子一辈子在地里刨食吃,她就知足了。想到当年学习那么优秀,娘不幸染病中年走道,她不得不下学同爹一起撑起这个家,供养两个不懂事还要上学的妹妹,她就叹口气。

大妮脑海里又闪现出自己的两个心肝宝贝闺女。大的叫苗苗,小的叫欣欣,都遗传了自己的细皮嫩肉,白里透红,五官随二宝,眉清目秀。欣欣才上小学,很听话,除了吃点,不太用操心。就是这上了初一的苗苗,好像到了青春期,最近看着她做事说话不太顺眼。想到苗苗这孩子,大妮就蹙起了眉头。十三岁,按说应该懂事了,知道爹娘这么累,却不知道体贴人。回到家还得被呵斥着带弟弟彤彤,饭桌上嫌菜里没有肉,还发牢骚说家里没有电脑不能上网。大妮一遍又一遍解释说家里担着这么多债务,先顾大头要紧。谁知苗苗一点也不领情。这还不算,最让大妮担忧的是,苗苗的班主任几次飞信通知,说苗苗最近十有八九完不成作业,上课也心不心焉,这让大妮很是忧心。本来苗苗的成绩不错的,下学期的期中考试一下由原来的第三名降到了十五名,这是大妮不能忍受的。她在这孩子身上花费的心血太多了。从苗苗小时候她就很注重对她的教育,舍得在她身上投资,只要苗苗提出来的要求,她都想方设法满足。闺女的成绩下滑得这么快,一定有原因。大妮问了苗苗几次,人家三缄其口。

大妮抽空儿找到了苗苗的班主任王老师,王老师就是大妮当年的班主任,以教学严格成绩出色在当地小有名气,一直为大妮半途辍学而惋惜。苗苗上初中时,还是大妮求王老师调到他班里来的,她对自己的恩师非常信任,有什么就说什么,毕业这么多年了,还经常去探望他,老师也把她当作自己的孩子一样。两人交流了一下苗苗在学校的表现,大妮请老师找苗苗谈谈话,看一下问题的症结,并表态说:“老师,把孩子交给你了,再不听话,狠狠地打。”王老师笑了:“现在哪敢打呀,不像教你们那时候了。”

“严师出高徒。该打就打,老师的话孩子最听,再不管就完了。”大妮下定了决心,尽管她有一万个不愿意苗苗挨打,苗苗从生下来,自己和二宝还没有舍得动过她一个指头呢。

 “现在的孩子确实不好管,你都不知道他们整天想什么,唉!”王老师搓了搓手上还没来得及洗的粉笔面子,叹了一口气,“前天,地理老师正讲着课,一个男孩子在下面不遵守课堂纪律,说了几遍不听,被叫到教室外罚站,没想到五分钟内,那孩子就打了举报电话,结果老师写了检查,被警告处分……没法管了……”

大妮语结,不知怎么接话,一时出了神。

 “我看看吧,能管我尽量管。别的孩子我是不动手的,不想惹麻烦。既然你这样说了,我再找苗苗谈谈心,不能瞎了这孩子,再不行,就按你说的办。”王老师说。

说话间,王老师电话、短信一个又一个,苦笑着说:“今天又要求与家长沟通,催交学生医保情况。你看,一会儿大课间了,通知利用学生跑操的时间我们开全体教师会。明天督导团来校检查工作,我们还要听课讲课,现在在抓紧时间准备教学常规。前天要求学生征订某丛书的问题要落实,不然明年的语文课没法上,怕家长有意见,想不通,还得沟通。现在的教育形势不是原来了,杂事特别多,一天到晚没个闲,当班主任就是守着杂货摊子,什么事儿也得找你,太牵扯教学精力了。都说当老师好,谁当谁草鸡!……”

大妮望着双鬓斑白的老师,当年的意气风发血气方刚早已被岁月磨光,才五十岁出头的人就满脸憔悴老气横秋,心头闪过一片初秋风中打着旋儿的梧桐叶子,不该凋零的季节,却凋零了,让她感到惶恐。老师还那么忙,赶紧告别。地里还有一大摊子活等着她,苗苗的事交给老师,自己不去多想了。

 之后的几天,苗苗的确有所收敛,但好景不长,故伎重演,而且比原先还加剧,已经发展到好几门功课不完成。大妮心急如焚,劳累了一白天,晚上还得操心苗苗,监督她的作业,可这孩子总是谎话连篇,不是说作业没布置,就是说在学校里上自习时做完了,搞得大妮心力交瘁。王老师几次苦口婆心地找过苗苗谈话,就是说不到她心里去,全当了耳旁风。那天被说烦了,竟梗着头连正眼也不瞧王老师,脱口而出:“不用三番五次给我娘打小报告了,找也没用。”

“为什么?”王老师见有戏,终于接正题了。

“剩下一堆渣子老师教一群渣子学生,还问我为什么!学得再好还不是比人家市里拥才学校的差那么多分,学了有什么用!”苗苗一脸的不屑。

王老师目瞪口呆,脸色继而涨得通红,他怎么也想不到能问出这么个答案来,是直戳他心窝子的答案!!

埋头办公的同事们都惊愕得抬起头来。 “渣子老师”,这是老百姓近些年对他们这些农村教师的评价,早风言风语传到他们耳朵里,但这个小女孩竟敢当面说出来,王老师还真是难以接受,教了大半辈子学的他桃李满天下,且一直以此为荣,从教三十年来,从来还没有人敢说他教学不行,可这个小女孩子说了!是学生大妮家的小苗苗。他确实不能接受,额头青筋暴跳,几次想伸出巴掌狠狠地将巴掌扇在苗苗娇嫩的小脸上……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瞅了瞅一脸不服气的苗苗,虽说大妮嘱咐严加管教,但真下不了手打她,再说就这么个态度,打也不管用,这孩子心里着了魔了。想到这里,王老师定了定神,揉了揉突突疼痛的太阳穴,朝外挥了挥手,无力说:“你回教室吧!……”

大妮在电话里一个劲儿向老师赔不是,骂孩子不懂事,说自己没教育好。晚上,躺在炕上,二宝开始打呼噜了,大妮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心里波涛汹涌,味道驳杂。大妮早就知道市里的拥才学校,她收到过宣传单,村里有不少家庭的孩子已经送到那里读书。老师大多数是从基层考选上去的,苗苗学校就先后去了十几个,大都年富力强;学生也是按成绩选拔的,录取最差的在农村班级里起码也属中等,整体考试水平比下面的学校高不少,群众对孩子就读的原学校怨声载道,骂老师不出力的不少。本来近几年义务教育阶段国家免除了学杂费,老百姓都欢天喜地,让他们始料不及的是,形势像天上的云朵一样又变幻了,公办民助学校如雨后春笋般兴起。上这些学校一个孩子一年需要花小两万块钱,虽说对于农村家庭费用不菲,但孩子们却趋之若鹜。哪有不重视教育的家长?只要家境稍好点的都想给孩子提供个好环境,不能输在起跑线上,这点投资值得。再说,原来农村学生想转市里学校读书多难呀,求爸爸告妈妈也不一定能行,现在只要学习成绩行,经济条件允许就可以,真是提供了不少方便。何况农村家长没有那么多闲空儿辅导孩子学习,权衡一下,倒还真不如把他们关到封闭式学校里省心,好多天才回来一次,吃喝拉撒全在里面了,倒出点时间好让家长多挣点钱。要不是因为生了儿子彤彤,家里经济紧张,大妮也想把让苗苗和欣欣送去拥才学校,让人家好好地培养一下,不再有当年自己失学的遗憾。转念一想,像苗苗这智力,好好学,在哪里不行?还非要跑到拥才去烧那么多钱?只要本身努力就差不了,学习不好根本就是主观不努力客观找原因。但听白天刚在学校惹怒王老师的苗苗哭着诉说原委,大妮的心失衡了:教她的老师有的一个人顶几门课,据说是因为缺老师;班里学习气氛不行,就没有几个正经学习的,除了学习前几名能独立完成作业外,其他的都是第二天抄袭别人的,有一次差生抢抄作业把她的本子给撕了;学生下课打群架、上课玩手机成风,学生自己瞧不起自己,老师边维持纪律边讲课……。大妮心里很乱:市里学校肯定不这样吧?“渣子老师教渣子学生”,社会上流传的这句话让她发慌,大妮心头又闪过了海生每次见到她后时常幸灾乐祸的眼神,越琢磨越像怀里揣着个兔子一样发慌。海生的闺女小学四年级就考到拥才去了,她的学习水平比同班一起长大的苗苗还差一大截子。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不知不觉间大妮已经摘了几架筐草莓。二宝怕她闪着腰,不用她往三轮车上挎,正一筐一筐自己提溜。大妮直起身子揉揉发酸的腰眼。早上的空气真是清新,梨树叶子、草莓叶子被清洗得闪着亮光,一个个卵形的深红草莓深身嵌满了白芝麻,色泽诱人,让人垂涎欲滴。大妮只吃了两个,唇齿留香,心如甜蜜。趁贩子还没来,再抓紧时间摘,今天再争取摘完一遍。那么长的地垄,才一个早晨的工夫就进来半截了,大妮觉得太快,她希望地垄再长点,草莓永远摘不到头才好。

过了半年,大妮把苗苗送到市里拥才学校读书去了,与翠翠同级,但不同班。

大妮知道送苗苗上学可不能凭一时意气用事。上完了初中,还有高中,里里外外算起来,又是十万元的大窟窿等着填补。话又说回来,挣钱不就是为了孩子嘛。信用社的贷款要按时还,亲戚家的钱一旦人家要,也要想办法拆借,不能说话不算话让人背后戳脊梁骨。想起这些,大妮就有些喘不过气。大妮当家,憋着一股劲儿,花钱不敢大手大脚:餐桌上饭菜的质量又明显下降了许多,腌白菜帮子、腊疙瘩咸菜就着馒头一顿饭是常事,不会偷不会抢,从牙缝里挤下点儿钱靠谱。平日不用说,就是过年,大妮和二宝也没敢添置件新衣裳,大妮明显看到两人的脸色发黄,头发也没有了光泽。

大妮打听了一下,苗苗在学校每月三百元的伙食费就够了,女孩子饭量小。她反复嘱咐,家里钱紧张,吃饭填饱肚子就行,不要大鱼大肉和人家攀比。除了必要的花费,她真不舍多出钱,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二瓣。苗苗本来学习就不错,学习水平迅速赶超海生的闺女翠翠,在班里进入了前五名,当上了主要班干部,这让大妮很是自豪,给她挣足了面子,她也不时给老师打电话,关心苗苗的表现。小闺女欣欣还算听话,不太惹她生气,儿子有婆婆白天给带着,都不太操心。

秋收完了,今年大姜的行情没有预期那么好,是去年的半子价,离设想还款的数还有一个很大的缺口。二宝说,真是快了让熊撵上,慢了撵上熊。但也没有办法,种姜本来就是出力加赌博的事情,谁也看不清结果。秋收结束,冬天来临,地里闲下来了,庄户人闲不起。大妮到纺织厂看剑杆机,每天上十二个钟头,机器八台,挣钱多些;二宝有的是力气,去给人家干装卸扛麻袋包,又脏又重,收入可观。这装卸活儿,时间没个准儿,有时深更半夜才回来,二宝胡子拉碴也不顾得刮,回到家呼噜呼噜吃上碗面条子,衣服也不愿意脱,倒头就睡。日子像绷紧了的弦,一天天向前捱,还算风平浪静。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完全打乱了生活节奏,让大妮猝不及防。

那天夜里,快十二点了,大妮正上夜班,大宝急三火四地进来了。大妮心头“咯噔”一下,知道不妙,不然不会这个时候找她。大宝轻声说:“你别急,二宝出了点事……”大妮脑袋“嗡”地一下,腿脚发软,没听完就差点晕过去。路上才知道,二宝夜里干装卸回来,不知什么原因一头撞在水泥墩子上不醒人事,还是过路的好心人打110报了警,警察又根据手机通讯录通知了大宝。大宝说:“先别和咱爹娘说,惊着他们,二宝被救护车拉走了。”大妮赶紧回家,匆忙收拾一下衣服捎点钱和大宝连夜往市医院赶。

到了医院,一看鼻青脸肿的二宝已经醒来,大妮长舒了一口气,交上押金办好了手续。二宝的脸抽搐着疼得冒冷汗,至于怎么伤的,顾不得细问。医生说,经检查右小腿粉碎性骨折,需要动手术。大妮的心一个劲儿地往下沉,除了心疼二宝,最担心的是治疗费用,手头正拮据,咨询医生,说像这种情况不会享受医保,必须自己出钱,得先按一万元准备着。这么大的数额上哪里去凑呀,大妮愁眉不展,亲朋好友家早借遍了,不好意思再去,谁家都不是钱淌出大门外……不想让二宝看见难受,急得她在走廊里来回走趟儿。大宝说,他今晚回去想想办法,先救燃眉之急。大妮知道大宝家也宽裕,前两年已经挤给她家不少钱,这旧债没还又要添新债,光拖累人家了,但眼下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谁让他是二宝的哥呢,等以后慢慢还吧。大妮擤了擤鼻涕红着眼睛送走了大宝,留下自己陪床,病房里人满为患,也没有躺的地方,找个凳子坐在一边,胡思乱想,迷迷糊糊了半宿。

屋漏偏逢连夜雨,摁倒葫芦起来瓢,倒霉事儿它们偏偏就往一块儿凑。翌日下午,二宝刚做完手术被推出手术室,大妮接到苗苗班主任的电话,让她务必尽快去学校。有什么事呢?大妮疑惑。听老师的语气很严肃,大妮让筹钱回来的大宝替着她,坐公共汽车忐忑不安地到了拥才学校。老师的一番话像抽了她几耳光,窘得大妮当场脸红脖子粗,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她怒火中烧,二话不说,三步并做二步径直进了教室拖出了苗苗,回家!一路上大妮紧抿着嘴唇脸色铁青一句话也不说,牙咬得咯巴响。进了家门,咬着牙根儿,眼里要喷出来,柳叶眉倒竖,食指狠狠地点着苗苗的额头: “死货这个,我的脸让你全给丢净了,没想到养了你这么个不争气的东西!……” “死货”,这是温婉善良的大妮第一次用这么恶毒粗俗的词骂人。

原来,苗苗犯了大错。平日苗苗因为学习好,很得班主任信任,班里每次交费,都由苗苗揽总。按照往常情况,有时学校的几次收费紧连着,因为学生回家周期长,一项收费有时会拖上很多天,苗苗就在这钱上动了心思,把一笔超过千元的收费私自花了,最终结账,被老师查了出来。老师怎么也想不到学习这么优秀一向做事认真负责的苗苗还会做这事,学校急着结账,必须让家长来处理一下了。

“你这个没有丢人现眼的东西,我叫你去上学的,是叫你去偷人的?……掐破耳朵眼子地嘱咐你,能去上学就不糙了,说了多少遍,能吃饱就行,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家的条件,除了学习,什么也别攀比,你就是不听。你说,那么多的钱你弄哪里去了?你今天不说我就打煞你。”说着,大妮扬起了巴掌。

“……钱早花完了。”苗苗发怯,眼里噙着泪。

“那么多钱你一下子就花了?买了什么了?”大妮不相信,起了高嗓。

“同宿舍的同学们每次回家都大包小包地捎回好多吃的喝的,就我没有……过生日他们都互相送礼物,我也没有……他们都慢慢地不理了,想找个人说话都难……后来我就动了心思……这钱有的买了吃的,有的买了礼物,才……”苗苗抽抽噎噎。

“没有钱你就偷?没有好吃的,你就馋煞了?小小孩子家不想着学习,送什么礼物?歪风邪气十足!送送礼物就考上大学了?”大妮根本听不进去,苗苗的话反而像火上浇了油,“从小到大,我什么没满足你?我和你爹整天拼死拼活地干,管你吃管你喝,要钱你同我说呀,偷偷摸摸拿班里这么多钱,你真天胆呀,你!”

“你说得好听!要钱你就给我?哪次我带的钱不是刚够吃饭?有时想买点肉,就没有了下顿饭,饿得肚子咕咕叫。”苗苗不哭了,顶撞起来,气愤地说,“有了彤彤,我什么时候吃过好的?什么时候穿过像样的衣裳?你们拿正眼看过我?我都成了后娘养的了!”

“后娘养的,我们没白天没黑夜地挣,花那么钱送你去念书?”大妮简直被气疯了。

“那是为了满足你们可怜的虚荣心!不是为了我。我也没非要去上那个学不行,去还不如不去……”

“啪——”没等苗苗说完,一个响亮的耳光被带着老茧的手甩到脸上,瞬间几道红晕晕的“黄瓜”。大妮真是被气炸了,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含辛茹苦,换来的是这个结局。越想越气愤,又扬起了巴掌,苗苗昂起头,一脸嘲笑:“你打呀,你再打呀!你打煞我人家也瞧不起穷光蛋。”大妮怔住了,巴掌停在了半空,苗苗的这句话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了她心上,比她打苗苗的还要有力度。自己今天这是怎么了,是不是疯了?她这还是第一次打苗苗,手掌火辣辣发烫,心口窝阵阵绞拧,舌头舔到了一股血腥气……

返过年来,二宝出院,拄着拐杖试着走路,等身体慢慢恢复。大妮休养了个把月,把原来所有的地转包了出去。小闺女欣欣和儿子彤彤托付给年迈的公公婆婆,托人给苗苗转了另一所相同条件的学校。她和同村的志梅报名劳务输出,到国外的一个岛屿上当清洁工去了,据说那里的钱好挣,两年就能把欠下的债还清。

写于2016年1月12日星期二晚 修改于1月17日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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