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下班后,穿过一条林间小道回家。正走着,发现前方小路两侧散落着些白色的什么,像开春后雪堆斑驳的尾声。等走近,竟是一大张一大张的日历纸张,不稀不密,均匀铺陈开去,足有三、四十米长。
这场景确实有些怪异。小路我天天经过,从来都是干干净净。那么,这是孩子的恶作剧?还是收废品者的遗失?都不像。我转圈儿四周环顾,夕阳没入高楼,雾气弥漫,林间静谧,我开始有一种异样感觉,恍若面临神秘力量摆就的麦田怪圈。近年对时间越来越敏感。我想,时间一定知道哪个人经常惦记它,然后,会在某个不期的时刻或地点,找个机会秘传机宜。那么,这两溜儿纸张后面,到底蕴藏着一种什么样的寓意和玄机?它把我拦住在这里,想给我一个什么启示?这一地的时间哪!
一张张日历纸上,写着楷体红或黑色的数字,还有阴历及周几的提示,都是2015年不可或缺的某一天。想当时它被一只手一天一张扯下来时,我们曾是何等漫不经心!而当其以集体面貌出现,像现在,正如每逢我们把时间攒够到365天,我们就不由自己不去思考点什么——这难道是时间要告诉我的吗?
这些日历纸张,实是时间的衣裳。更漏,日晷,钟表,也是时间的衣裳。人们捕捉不到时间,但知道它一定在,便觉得它有神性。就像给佛教造像,给喜庆贴红对联,给安静谱小夜曲,人们根据自己丰富的想象,给时间制作出不同款式的外衣。这样,在面对往而不返的光阴时,就不至于没有一个抓手,来减轻一下心底的惶惑。时间抽象,看到时间的衣裳,我们能常给自己上上发条。这难道也是时间要告诉我的吗?
可是它把旧时衣衫脱弃在这里,去哪儿了?我瞅瞅不远处水汽氤氲的河道,再看看头顶深幽无底的树冠,内心一片茫然。
这时,有祖孙俩自远走来,结束了我的冥想。小女孩六、七岁,跑在前面。到我跟前,站住。我轻声问她,“这是什么?”“数”,她指着一张日历纸上的“2”。我说,“也是时间!”她竟严肃地纠正我,“不对,老师和我妈都说了,时间看不见。”然后,老太太跟上来,小女孩扯住她,想求答案地说,“阿姨说这些都是时间?”老人低头看看,未置是否,一步未停向前走,撂下句,“收回去生炉子倒是挺好。”小女孩紧跑两步追上去。
我忽然觉得,这真是一幕富有哲理的情景剧。一老一少,是被切换到同一画面不同时期的同一人,她们穿越时空隧道,分别七十年后得以重逢。
人小的时候,不知时间有衣裳。孩童每天仰面闭眼背诵“花无百日红,人无再少年”,“未觉池塘春草梦,阶前梧叶已秋声”,却从未静心考虑时间长什么样儿,若非要让他们说出来,也仅仅是大人口中的“看不见”。因为刚刚开始,一切尚早,不必着急。可是等她老了,自觉前路无多,没奈何抱定了与时间一决高下的终场心态,索性蔑视它,无视它,企图以大无畏气势压倒它。身之不在,皮毛焉附?那一地时间衣裳,在她,也只是些生炉的柴火罢了。
那么,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对的,时间在草,由绿而黄;时间在天,白云苍狗;时间在人,跟着孩童天真热情的眼睛直到给它注满沉静沧桑。
那一小一老,又都是我吧?我已走在人生半路,再无法像孩童那样透明,但也不必如老人那般假装绝决——时间面前,有谁是赢者呢?我只需善待它,不辜负它,便两相安好,不留遗憾。这也是时间要告诉我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