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场交响音乐会。音乐厅灯光一暗,几百人的场内鸦雀无声。黑暗把现实与舞台分割开来,普罗大众的世俗生活立刻被遮盖起来,一种神秘魔性的戏剧感,形而上的氛围,从十万八千里外云集而来,钻进黑暗的人和事物中间。人在藏身处睁大眼睛向外张望,啪,舞台灯光猛然一亮,台下掌声四起。在灯光映照下,俄罗斯爱乐交响乐团的音乐人神情高雅,西装长裙的男女天使般微笑着施礼,人和器物都闪耀着动感的光芒,美轮美奂。
此刻,坐在听众席上的我忽然明白了多年都蛮不在意的事。明白了为什么戏台开场要先拉上幕布,后徐徐拉开。原来这一暗一明中暗藏玄机,黑暗和光明交接之间,人们从粗糙的现实和个体孤独的真相中分离出来,面对怪诞世界的胆怯与无奈没有了,代之以灯光下的自在唯美,舞台上精神的玄妙感和高贵气息迎面扑来。感悟倏忽闪击,古老传统的东西一下子通联起来,仿佛有一股思想和人文的丹田之气传输过来。我很敬佩前人的睿智和古老文化的深厚,有一种被灵性击中的感觉。
音乐响起,耳朵的盛宴开始了。随着音乐渐进奏响,台上的演奏者与乐器慢慢融合在一起了,他们闭着眼摇着头,一副陶陶然乐在其中,醉入其中的样子。一些高高低低的音符被巧妙的演奏到一块,不同的乐器被和谐的配搭在一起。看起来指挥家是个趁音乐之机在众人前显摆自己,挑金拣银、拎重推轻的不安分的人,他是乐器之声的总管,还是一个音乐的演绎大师和呼唤精神提纯的魔法师。本来大提琴们小提琴们演奏着音乐忧郁沉思的主旋律,被他指挥棒一点,就添加了铜管乐华丽动人的意味,沉降又上升,一波三折间,指挥棒又轻轻一点,魔力四射的打击乐就直奔高音和宏阔,煽动,追逐,质问又谐趣,指挥棒为人们指点着涌向神性的通道,隆重延伸着一种欢乐与悲伤,间或有浪漫缠绵的欲望游荡。这个老道圆滑的手臂,除了指挥台上演奏者,还回过头与台下听众炫爱,渴望雷鸣般的掌声和鲜花。我一次次被指挥棒下不同的音乐带走,神游天外,又被迷惑的带回,质疑、伤怀、感动……满怀虔敬地听到曲终,鼓掌到手痛。中场曲终竟然不自觉地随人们站起来鼓掌。
中场休息,我从音乐中回过神来,环顾音乐厅里的听众,楼上楼下,全是衣着楚楚的人,音乐厅有人走动,但并无喧哗。音乐的浸染是人兽性的消弭和神性的开启。物质的人随着生活水平的显著提高,越来越多的上升到精神的层面,人们从生活的各种盔甲里逃离出来,撇开衣食住行的烦恼,顺着音乐的天梯升华,飞翔在广袤的空间,簇拥在缪斯身旁。精神短暂的出逃是自在快乐的,不用玫瑰的嫣红和蓝色妖姬的魅惑,单是从华丽美妙的声音中就得到了极大的精神快慰。
有一种独特的美是在音乐的脚边萌芽的。茫茫的时间洪荒,孤烟衰草里,音乐从最初的自然朴素单调,一路奔向深奥华丽繁复,音乐常常和舞蹈家歌唱家相伴,我的心里更愿意音乐和文字结盟。随着人类历史发展的进程,诗歌散文甚至小说也会是音乐的佳侣。作为一个孤独的写作者,我捧着心中美丽的文字来向音乐学习,来与音乐交流,呼啦啦的热情盖过了冬夜哈气成雾的寒冷,仿佛独自跋涉已久疲惫不堪的人看到了温暖的炊烟,嗅到了音乐灵魂的香味,一路奔跑着向前,把一种美好的交集化为相遇相知。平时,听音乐通过CD或网络,现场感少,聆听交响音乐会,扩大了精神的视野,我的收获是丰盈的。音乐延伸了我感知世界的细密触角,也找到了除了文字之外与我心灵相通的东西,音乐对人类悲悯的深度和洞察,我听得懂,也有新的思考和拓展。不知为何,我感觉最幸福的不是我们这些听众,而是那些音乐人。他们是深得音乐之魅的人,他们用手中的乐器尽情尽兴地诉说情怀,一种倾诉的快感贯穿了音乐会现场。我们台下的听众,始终是配角。
音乐人用手中的乐器来表达情感,技艺精湛,这种精湛来自孤独的苦练和感悟。任何有高度和深度的东西,都需要历史传承和后来人的智性提升,音乐、建筑、文字等等都是。再想,不同的文字也有各自的声音,如同弦乐、管乐、打击乐的不同一样,诗歌散文小说,都呈现不同的质地和样貌,但它们是殊途同归的,通过各自不同的方式表达愤怒、狂野、混沌、唯美的画面感现场感,用理性智慧和思想来洞悉人性和世界的真相,产生一种抚慰灵魂的东西。文字表达更进一步,温暖而尖锐的告诉我们人类自身的病根和不足,激发现实中生命的光芒与人们的生存热情。
不知台上的演奏者能否奏出每一个听众心目中美的乐章,是否美了眼醉了心,音乐的灵性是否传递给听众。我觉得怎么欣赏音乐是个人的事情,全是听众自己的感觉,是听者自己的天赋造化和艺术熏陶的结果。艺术熏陶非常必要,好听众需要慢慢培养。看到台下越来越多的听众,我感受到了社会经济文化的蓬勃发展和人文素质的巨大提升,那种喧嚣和无序的迷乱已经被众多人看透而摒弃,温饱之后的人们开始关注精神,关注心灵。
让音乐涌入我们的灵魂,野蛮就被文明关闭在一个框架内,艺术回归到一个幸福安详的境地。弦乐是不折不扣的情欲随从,柔软的手臂搂住了爱情的脖颈,精神鸦片般刺激着所有的感官。管乐是酸甜苦辣的情绪奇遇,流淌的音符是随风翻滚的,不管喜怒哀乐还是沉默安宁,都有一股气韵贯通头脚。打击乐就是一个记忆工具,敲击人类从远古到现在的时光,回忆着先前不得不经历的事情。抽象而又高贵的钢琴声,敲击出一种纯粹的精神氛围,告诉我们曾经的存在和未来的幻影。若管弦乐打击乐水乳交融的响起,所形成的交响就是合成魔力的骤然喷发,有天地人共为一体之神奇,也是唤醒沉寂世界的伟大时刻。
音乐有一种超自然的魔力,让音乐神秘的本质溶解到人的理性中,是巫术、占卜、星象、数字这些古老的渴望所发出的持续不断的呼唤。后来人慢慢明晰,慢慢知晓了音乐内含的博大精深。我听过多次音乐会后,理解了倾听的妙味,不可救药地沦陷在音乐里了。起初,思绪飞翔在音乐里,好似喝了几杯醉人的红葡萄酒或令人心旷神怡的迷魂汤,风花雪月地把自己浪漫成一弯七彩霓虹,后来便与缜密、秩序、变幻、空旷结伴飞翔,有时沉在里面,竟不舍与之握手道别。从人类集体精神中召唤出治疗和拯救的力量,努力传达出不同生命模式中的共同节律,给时代的一个唤醒和平衡,这就是音乐、文学等艺术的高度和意义。
生活是现实的,一边有马云,一边有星云。挣脱不掉这些世俗中的撕扯,逃脱不了世界的熊熊燃烧和沉寂无为。伟大的音乐站立在中间,让我们得到暂时的放松和自由。不是每个人都会被音乐的智慧潜流所席卷,不是每个冬夜都值得人掌声如雷,沦陷在音乐里是一种幸福。
发表于《山花》2015年第六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