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觉得馋得慌,馋什么呢?一时也说不上来,反正就是馋,没抓没挠的馋,用嬷嬷的话说是招 “馋虫儿” 了。
我从小就馋。每当我因吃不到“好东西”而没完没了地哭闹时,嬷嬷就说我肚里的“馋虫儿”又在挠了。记得那年西邻大嬷嬷送来几个半大土豆子,我没吃够,便又哭闹起来:“俺要炮弹!俺要炮弹……”那时村里人都管土豆叫“土蛋”,我光知道好吃,也忘了叫什么“蛋”了,便一把鼻涕一把泪冲嬷嬷要“炮弹”。嬷嬷就哄我,说解放军快来打靶了,大卡车里拉的尽是炮弹,到时候叫你吃个够。
大约在我六岁那年,“馋虫儿”真的被打下来了。那天爹用黑包装纸包回几颗“老牛糖”,圆锥形的,黄的白的粉的都有,很好看。只是不能随便吃,饭前一小时方能吃一颗。这“老牛糖”尽管不如水果糖香甜,也是不可多得的美味儿。我美滋滋地吃完一颗后,又盼着吃下一颗。也忘了是第几天了,我肚子里的“馋虫儿”竟被打下来了,随着粪便一起下来的。爹娘嬷嬷都很高兴,说这下好了,娃往后可就爱吃饭啦,再也不会挑三拣四的啦。
遗憾的是我的馋并未因“馋虫儿”被打下而有所收敛,反倒更厉害了。
大概在我上小学的时候吧,电影队到我们村放了一部叫《渔岛怒潮》的片子,有一组镜头特别惹眼:两个坏蛋“狗坐”在小桌两旁边吃边喝……“小白鞋”送来一只冒着热气的大肥鸡……俩坏蛋一人撕下一条鸡大腿,大口大口地猛嚼了起来……多年后,影片的故事情节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唯独这“啃鸡大腿”深深地刻入我的脑海中。
不光是“鸡大腿”引得我淌哈喇子,好些故事也常常令我直咽唾沫。过麦后,天气热起来,大人们晚间大都到村东小龙河边的大柳树下乘凉。小孩子们也去,听大人们讲故事。印象最深的是某个故事中有一面神奇的小铜锣,“当当当”一敲,两个饽饽一碗肉,热气腾腾,立马儿呈现在你的面前。这神奇的小锣哟,勾得我那“馋虫儿”蠢蠢欲动,引得我一次次使劲地咽唾沫。我是多么渴望拥有这样一面小铜锣呀!如今,早已吃腻了大鱼大肉的我,对“小铜锣”已不再向往,可就是一直没法忘掉。
渤海滩盛产各种各样的嘎啦(蛤蜊),大小不一,颜色各异,有花嘎啦,有灰嘎啦,有白嘎啦,有大嘎啦……大的比拳头还大,小的只有指甲盖那么大小。那时的渤海湾还没有被工业废水污染,这些形形色色的嘎啦绝对是绿色食品,熬嘎啦汤异常鲜美。特别是大嘎啦汤,更是嘎啦汤中的极品。老人们常说:“哈(喝)了大嘎啦汤,不再哈咸汤。”很有“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的意味儿。大嘎啦皮厚,个头儿也大,一斤顶多称三四个,最大的一个就有一斤多。这大嘎啦汤不仅能勾起人的“馋虫儿”,也能压住人的“馋虫儿”。
儿时有一个小伙伴叫二成,他爹是大队会计,家里生活相对富足。一次我们去找二成耍,他家正在哈大嘎啦汤,肯定是大嘎啦汤,因为几个新鲜的大嘎啦皮正晒在外面窗台上。那时大嘎啦不贵,一毛钱好几斤。可人们穷啊,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半儿花,一般家庭一年也哈不上个三次两次的……二成娘看见我们,慌忙将锅盖上,还没等二成开口,她就抢着说二成今日肚子疼,不出去耍了。我们此时不仅忿忿然,而且恨恨然了。你说你怕我们哈咸汤也就罢了,那是个稀罕物,恁家方桌上还摆着一盆子老黄瓜来,不舍得每人一根,半根行不行?小半根行不行?你们家二成到谁家空了手来?这老娘们儿太小气太玍古太抠了!于是便觉得她面目可憎起来,连那两个耷拉到腰际的大奶子也越看越不顺眼了。
出得院门来,大家都没有马上走的意思,先是把他家的先人问候了数遍,又编了一套顺口溜。我起了个“一二”,大家就喊了起来:“二成他娘,奶子长,东梁搭了西梁上,掉了锅里熬咸汤。一熬熬了八大碗,撑得二成白瞪了眼!”喊了一遍不过瘾,又喊第二遍……
大成出来了!大成是二成的哥,长得五大三粗,就是学习不中用,老师说他是“石头蛋子腌咸菜”。只见他瞪着两个牛蛋子眼,冲我们怒目而视。我们并不怕他,嘀咕了一阵后,又喊了起来:“大成大成你不用恼,你的媳妇俺知道。十字街,零八号,一脸麻子小锅腰!”
大成恼羞成怒,拖了一根棍子就来撵。我们一看事莫子不好,拔腿就跑,也顾不得馋那大嘎啦汤了。
现在回想起来,我的“馋虫儿”又隐隐作怪了。只可惜再也买不到那样大的大嘎啦,再也哈不到那鲜到骨髓里的大嘎啦汤了。如今大嘎啦尚未绝迹,既小又少,贵得很,核桃大的也得十多块钱一斤。一旦“馋虫儿”上来,人们是不管这些的,现在谁还会在乎那三十二十的“毛毛”。可结果总是令人失望,因为你永远哈不到当年那个“老味道”了。
馋,还是馋。猪头肉?油腻腻的,没胃口。鳎米鱼?昨天刚刚吃过……忽然眼前一亮:呀,苦菜子!还有荠菜!苦菜子一小扎一小扎的,嫩叶白根儿,一块钱一扎。嫩生生的荠菜论斤称,两块钱一斤。卖野菜的老头儿我认识,是邻村的果农。那这些野菜肯定是自家果园里的,不用担心是否被污水废气污染了。好,就是它们了!苦菜子蘸豆酱,荠菜包包子。
你说怪不怪,我的“馋虫儿”竟被原先的“兔子食”压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