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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老汉的家务事

昌潍平原的秋天非常霸道,几阵秋雨就赶跑了夏的积闷,几场严霜落下来,大地就加重了肃杀之气。树上的叶子扑棱棱地往下掉,大门口的黄金槐黄得有点耀眼,秋阳正得意地趴在上面,刘成根不敢仰起头用正眼去看,看一眼晃得眼睛生疼。
  刘成根不停地在大门口和院子中间来来回回踱步,唉声叹气,烦躁不安。这几天,刘成根正在接受亲情指数测试,就像拿着手术刀的医生一样,在掂量自己的心肝五脏儿女情肠。一个儿女一条肠,都是自己身上的肉,就连最没有用的阑尾,切的时候也会钻心地疼呀。
  刘成根心里疼得难受,一边踱步一边在心里暗暗地骂着:“都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会打洞。我老实巴交了一辈子,怎么就生出这么个歪种。”心里骂归骂,刘成根嘴里却没有出声,为什么?要面子呗。

刘成根今年88岁,忠厚老实,善良得就跟观音菩萨似的,这一辈子交往的人中,也没有一个人能说出刘成根半点不厚道不仗义的。刘成根原先在单位做过工会主席,是个识文断字会做思想工作的人。单位里的男男女女有事情都喜欢找刘成根,就连夫妻拌嘴,婆媳吵架都来和刘成根说说。刘成根说话慢条斯理的,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能从心尖尖上走过一样。满腹的牢骚愤懑,只要和刘成根唠唠,听他开导开导,点拨两下,就觉得像是堵塞的下水道突然间通开了,哗啦一声,心里畅快了。刘成根一直觉得自己有说服能力,而且水平高的值得自豪。可是,最近一段时间,刘成根多年积攒下来的自信心,就像是秋风扫落叶般被儿子给划拉到垃圾箱里了。
  刘成根这辈子有两个闺女两个儿子。有句老话说得好:“人心若要足,两儿两个女”。看着上天给的这四个孩子,刘成根打心眼里知足着哩。前些年,孩子们小的时候,刘成根在外地工作,很少和孩子们在一起,每一次探亲回到家里,看着一次比一次窜高的两个儿子,心里美得就像是喝了二两老白干;再看看两个眉清目秀的闺女,心里甜得就像是吃了二两蜜。即使回到单位,一个人躺在职工宿舍里,做个梦也都是老婆孩子热炕头,那暖烘烘的情景总是让刘成根抿着嘴巴笑呀笑,直到笑醒了。
  让刘成根坐立不安的烦恼事,是家事。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刘成根最近就是陷在家务事里左右为难,剪不断理还乱。啥事呢?这还需从头说起……
  刘成根住在昌潍平原的刘家庄,离县城三四里地,是一个只有几十户居民的小村子。那年头,看老天爷脸色吃饭的农民,总是填不饱肚皮。穷困中,女人的择偶条件变得非常简单,只要人不痴不傻能干农活,只要嫁过去能吃饱肚子就知足了。在这样的择偶条件下,刘家庄经过日积月累的努力,终于生产出大批的光棍汉。刘成根的爹和大伯就是其中的成员。刘成根的爹做了二十年光棍后,终于脱单,四十多岁时娶了一个比自己小十多岁一只眼睛有菠萝花一条腿有点瘸的女人做老婆,就是刘成根的娘。成根娘这一辈子只开了一次怀,生了刘成根以后就再也没坐胎,成根爹和大伯老兄弟两个守着这一根独苗苗,就像是宝贝疙瘩。
  成根娘虽然眼睛不好腿不利落,但是心性善良,脾气好,能干活,做饭洗衣服操持家务一刻也不得闲,把这个穷家打理得干净利索井井有条。刘成根的爹早早没有了爹娘,只有一个哥哥和他相依为命。因为穷,哥哥做了一辈子光棍,一个人住在爹娘留下来的三间老屋里。成根爹娶成根娘的时候,兄弟俩盖了三间草坯屋做新房,离大哥的老屋不远。成根娘过门后对大伯哥就像是自己的亲哥哥一样,冬天的棉袄棉裤,夏天的褂子裤子,都是成根娘一针一线缝制的。好饭孬饭都把大伯哥叫过来一起吃,从来没有外待过这个沉默寡言的庄稼汉子。大伯哥也是个厚道的人,自己没有后人,待刘成根就像是自己亲生的孩子,抱着背着哄着,领到几个工钱一把交到成根娘手里:“这钱你拿着,给成根买个糖瓜,扯块布料做衣裳……”
   上世纪三十年代,兵荒马乱的农村缺衣少粮可不缺孩子,每个家庭都有着三四个孩子或是更多,跟土坷垃打交道的孩子,每天放牛割草或是照看弟弟妹妹,没有几个去读书的。
  成根九岁那年,成根爹坐在土炕上闷着头吧嗒吧嗒抽了一晚上旱烟。第二天早上,成根爹和成根娘说:“他娘,我寻思着应该让成根去念书。”成根娘一边往灶膛里添草一边说:“我觉得还是让他学门手艺,穷人家的孩子读书有啥用?做个手艺人才能养家糊口。”
  “头发长见识短。让成根读书长大了去找他舅,做个人上人。”成根爹不再理会成根娘,背着手走出家门去找先生给成根报名。
  第二天,刘成根背着娘用裤腿做的蓝布书包跟着爹去上学,村里的二赖子看到后摇晃着脑袋说:“咋,背上书包了,老哥你打算让成根念书?有了儿子烧包的,这农村娃念书有啥用?种地有力气就行,认识字能当饭吃?你这不是白白拿钱养先生嘛。”刘成根抬起眼睛看着爹,脚步迈得有点迟疑了。成根爹把烟袋锅在鞋底上梆梆梆磕了几下,然后和成根说:“别听他胡咧咧,到了学校好好听先生的话,有了学问才能做人上人。”人上人是啥?刘成根不知道。但是,刘成根是个听话的孩子,爹说人上人好就是好,听爹的话就不会错。所以,他认真地学习功课,每次考试都是五分(满分)。
  读完小学,爹娘又省吃俭用供着成根读完了初中,成了村子里唯一的初中生。初中毕业生后,远在莱阳工作的舅舅真把成根带了去,安排在自己的单位,圆了成根爹念念已久的心愿。
  刘成根去莱阳上班之前,成根爹在土炕上吧嗒吧嗒抽了一晚上旱烟,又做出了一个决定:临走之前先给刘成根成亲。
  三百多里地在上世纪四十年代就是天涯海角,儿子去莱阳工作就是骨肉分离音信两茫茫。那时候,村里人管在外地工作或生存的人叫作“出门”。因为交通上的落后,“出门”的人三两年回一次家是常有的事。成根爹考虑到自己是六十岁的人了 ,有句古话“人到七十古来稀”,万一自己哪天两腿一蹬两眼一闭,去了阎王爷那里,一辈子连孙子的面都没见到,那不是枉活一生了?死不瞑目哪。成根爹还有一个想法,那就是他的私心了:给成根在家里说个媳妇,一是考虑到自己、成根娘、大哥一年比一年老了,需要有人照顾;二是在家里给成根娶上媳妇,这媳妇就是拴住刘成根的线,能拽着刘成根的脚常回家看看,要是成根在莱阳娶个媳妇,那见儿子一面可就难了。
  成根爹去找了村里最有名的王媒婆:“他婶子,你费费心给俺家成根踅摸个媳妇,成根就要去城里他舅那里上班,俺寻思着在家里找个媳妇成亲后再让他走。咱也没有太高要求,庄户人身体好能吃苦耐劳,懂得过日子就行。”
  王媒婆是出了名的腿快嘴快,她撮合的亲事可真是不少,吃猪头拿谢礼是常有的事。听了成根爹的话,王媒婆就像是清点人口,把四村八里没有婆家的姑娘挨个掂量了一下。果然不负重托,用了几天时间就在她娘家的村里选中了一个,这姑娘不但长得水灵,庄户活样样拾得起来,而且还懂得孝敬老人。王媒婆说:“这个闺女就是为了刘成根而生的,他俩般配得不能再般配了”。成根爹听了重重地点了点头:“成,就是这个闺女了。如果人家不嫌弃,择个日子就把喜事办了。”王媒婆来来回回跑了几趟,两边的老人都点了头,下聘礼选日子,在大马车上架了红布棚子,吹吹打打把新媳妇娶回家。
  新媳妇名叫王二妮,是离刘家庄不远的王家庙子人,比刘成根大三岁,女大三抱金砖,这也是成根爹看重她的地方。二十岁的王二妮嫁进刘家,红嫁服还没褪色,刚刚怀了孕,刘成根就去了莱阳,留下王二妮每天面对着一个婆婆和两个公公,低眉顺眼地做着小媳妇。
  第二年秋天,昌潍平原遇上了难得的好收成,风调雨顺是靠天吃饭的农民祈来的福。红红的高粱穗子像火把一样,呼呼地向蓝天燃烧,映得庄稼汉子的脸也红扑扑的。豆子就像矮矮小小的婆娘,鼓鼓的豆角是婆娘要撑破衣服的胸脯。就在成根娘碾了高粱面做糕饼子的时候,王二妮生下一个男孩,成根爹咧着嘴巴笑啊,沟壑一样的脸上有了一种亮光。老天爷照应啊,今年收成好,家里又添了孙子。
  刘成根收到家里的信跟单位领导请了假,三番五次的倒车后回到家里。正在切地瓜干的成根爹看到成根后高兴得连连咳嗽,挥着两只湿漉漉的手不知道该做什么了。成根娘从屋里走出来,看见刘成根说了句:“收到信了?可回来了。”用衣袖擦起了眼睛。刘成根喊了声“爹”又喊了声“娘”,感觉爹娘老了很多。成根娘拉着成根的手上下端详了几眼,觉得刘成根比离家时高了一些,拉着成根走进屋里:“快来看看小孩,跟你刚生下来一个模样。”王二妮正坐在炕上喂奶,看见刘成根进来,眼圈一红:“回来了?”当着婆婆的面也不好说什么。刘成根看到包在小被子里的儿子,红红的小脸一脸褶子,像个小老头,张着嘴巴东找找西找找在找奶头。刘成根看着看着心里就笑起来,亲亲的感觉,这就是当爹的感觉?
  刘成根只有三天的假期,走的时候一步三回头,念念不舍老婆和儿子,心被扯得很难受,那个红呼呼的小脸总是在眼前晃悠。因为交通不方便,又心疼那两个路费钱,刘成根一年里只能回家一两次看望老人孩子和媳妇。想孩子的那个滋味,让刘成根柔肠百转,辗转难寐。多少个夜里睡不着,就干脆坐起来数星星。
  夫妻两聚少离多,王二妮生第二个儿子的时候大儿子刘小良都上小学了,比弟弟刘小臣整整大了10岁。刘小臣出生的时候,正是五十年代的困难时期,大炼钢铁、自然灾害、苏联老毛子掐脖子,老百姓都在温饱线上挣扎着。尽管刘小臣是个男孩,他的出生也没能给家里带来多少喜悦,一直认为多子多福的成根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来得可不是时候啊。”
  事情往往就是这样,越是害怕什么,就越是来什么。就在家里认为不能再要孩子了的时候,王二妮又连着生了两个女儿。刘家的人口越来越多,负担也越来越重,吃了上顿愁下顿。如果让刘成根用一个字来形容当时的家,刘成根会叹一口气,然后说:“穷”。刘成根家里穷,不是一般的穷,三个老人还有四个孩子,就靠他和王二妮两个人养活着。成根爹和大伯都是古稀之年,不能再干重活,农忙时候去生产队里看个场院,挣不了几个工分。婆婆不能参加队里的农活,王二妮是个女人,挣工分比男人少,一年下来,生产队里的算盘一响,一家老小分不到一分钱,把刘成根省吃俭用攒了一年的工资全交上,才能补全人口多工分少的亏空。王二妮最害怕的就是年终决算,感觉就像地主逼租子的日期到了。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刘小良生性纯朴善良,十几岁就承担起了家里的重活累活,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刘成根看在眼里喜在心上。一想到让刘小良辍学回家务农,刘成根心里生疼生疼的,感觉自己比刽子手还残忍。毕竟小良学习优秀,考高中不成问题,半路下来,岂不是瞎了这孩子的前程,委屈这孩子一辈子?
  刘成根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那是一个夏日的傍晚,放学后,叫上儿子去了离家不远的潍河边。他和小良在河边的大堤上向东坐着,夕阳从背后铺过来,满河的水都金光闪闪的。刘成根先是问了小良学校里的情况,然后又细细地说了一下家里的情况。刘小良不知道爹为什么叫自己出来,但是,他感觉到爹肯定是有什么事不愿意让家里人听见。爹问什么他就说什么,一边说一边用手摆弄着脚边的毛毛草。刘成根停顿了几分钟,看着河面,太阳眼看就要落下去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咽了一口唾沫,狠下心对刘小良说:“小良,今天叫你出来是想和你说,咱家里你弟弟妹妹小,我离家远,爷爷奶奶的岁数大了,家里需要有个劳力支撑。弟弟妹妹们张着嘴儿要吃饭,赶着趟儿要上学,家里供不起你上学,你回家帮你娘干活吧。”
  刘小良只是默默地听着,就像是在听河水声一样,家里的情况父亲不说他也看得清楚。可是再有一年,自己就能考进高中,上学可是自己这一辈子唯一能鲤鱼跃龙门的办法。刘小良觉着自己的血液咕咚咕咚就像是要冲破脑门一样,心里翻江倒海般得难受,仿佛有一万个声音在呐喊,一万个声音在抗议。可是,他看到比自己大17岁的父亲湿润润的眼睛和鬓角上已经生出的花白头发,用牙齿把嘴唇咬出了血,也没有说出那句:“爹,我想上学!”
  刘小良成了生产队里的一名社员,家里的情况顿时柳暗花明了。刘小良体格魁梧有力,在队里干活舍得力气,不但减少了上学时的花销,还给家里带来了收入。刘小良勤快孝顺,家里的大活小活不用爷爷奶奶和娘开口,他一声不响地干得利利索索。让爷爷奶奶合不拢嘴的是,刘小良用手推车把家里的地瓜推出去,几天后回来就换成了白花花的大米。大米可是当时的稀罕物,奶奶常常抿了嘴笑眯眯地说:“俺这孙子,啧啧,比他爹有本事。”刘小良看着爷爷奶奶和弟弟妹妹吃上大米时的高兴劲儿,搓着手笑,想起自己推着一车地瓜走一会歇一会,没白没黑地赶路,走小路穿乡村走出100多里地才换回这香喷喷的大米,他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肩头。

刘小臣从不念哥哥的好,因为,哥哥总是太严厉地管着他。有一次,他偷懒不写作业,被哥哥知道了,哥哥狠狠地把他揍了一顿,以至于给他留下个后遗症,以后想偷懒不写作业时都会习惯性地打哆嗦。还有一次,他看到村支书的儿子穿了一双白色的球鞋,自己也想要一双。回家和娘要,娘不给买,刘小臣又哭又闹时,好像是骂了娘一句,他自己头脑发昏没觉出来,大哥不依不饶又是好一顿揍,揍得刘小臣给娘赔了不是才算完。刘小臣的心里一直拧着一股劲:“哼,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仗着自己比我大嘛,等我长大了,再跟你算帐。”每次奶奶哆嗦着没有了牙齿的嘴巴没完没了地跟他说:“你要好好跟你大哥学,你大哥从小听大人的话,学习好,孝顺,能吃苦,能干活。你看看干完活又把水缸挑满了。”刘小臣就生气,哼,大哥这儿也好,大哥那儿也好,还想让我跟他学,我偏不。奶奶让他往东他就往西,让他打狗他就撵鸡,气得奶奶哆嗦着嘴唇说:“你就是个二愣子,犟劲头。”刘小臣就开心地冲着奶奶做鬼脸。
  刘小良21岁的时候,正月里有人给他提亲。刘成根夫妻俩心里一边高兴一边犯愁,高兴的是孩子大了有人提亲了,发愁的是家里没有准备给小良娶媳妇的房子。
  盖屋娶媳妇历来是农村的两件大事。这一年刘成根家都解决了。先是翻盖了家里的房子,把原先住的三间草坯房翻盖成四间青砖起底的新房子。刘小良白天去生产队里干活,晚上用小推车推土,堆得生产队场院里跟小山似的,得了空就用土和了麦秸草做成大墼,放在场院里晒干了一层一层垒起来。砍掉了自家院子里的大树,请木匠做梁檩门窗。一家老小搬到生产队的两间空闲房子里住,刘小良请了几个社员和他一起拆掉了原先的土坯房,用手推车把土一车一车推到村子外的乱土岗上。这期间,刘成根回过几趟家,干上一两天活就急急忙忙赶回单位。一切准备就绪请来瓦匠盖房子。奶奶和娘烧水做饭伺候匠人,刘小良担水和泥,运沙运土,垫院子垒院墙,里里外外地忙。弟弟妹妹们在身后窜过来窜过去的捉迷藏,不但帮不上什么忙还添了不少乱。等到新房子收拾利落了,刘小良累得活脱脱瘦了一圈。
  盖了新房,再娶新娘。这年冬天刘小良娶了媳妇,娶了一个看一眼就“突突突”心跳不已的俊媳妇。媳妇陈香菱和刘小良只隔了一个村,那可是出了名的俊闺女。刘小良在生产队里干活时早就听歪嘴的媳妇说起过,人长得俊心眼也好。鼓鼓的胸脯细细的腰,两条垂到腰间的大辫子走路时跟着扭动的屁股来回地晃,干活时红扑扑的脸蛋上流出来的汗都是香香的。歪嘴媳妇说的时候,刘二狗子口水都流出来了,惹得歪嘴媳妇踹了他一脚:“关好你的水管子。”旁边的社员起哄地笑起来。刘小良就在不远处,听得真真切切,笑过之后就记住了陈香菱这个名字。当媒人说出这个名字时,刘小良还以为是有人和她重名,后来见面时刘小良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做梦也没见过这么好看的闺女。洞房花烛夜,住在散发着泥土味的新房子里,搂着香喷喷的新媳妇,刘小良觉得自己就是奶奶讲的那个故事里的刘晨和阮肇,从贫乏困苦的生活中误入仙境,遇到仙女了,不光是《刘阮遇仙》,嘿嘿,俺也遇仙了。
  不光是刘小良高兴,村里的人都觉得高兴。刘小良朴实厚道,人长的魁梧俊朗,黑黝黝的皮肤上镶嵌着一双充满着智慧的大眼睛。村子里不管谁家有事情,跟刘小良说一声,刘小良都会热情帮助,就像是做自家的事情一样尽心。刘小良娶了陈香菱这样的好媳妇村里人都觉得心里舒坦,这样看着才般配嘛。
  刘小臣心里一点也不舒坦,哥哥娶媳妇娘给做了新被褥、新衣服,把家里最好的房间、新买的东西都给了哥哥,刘小臣心里就憋屈着生气。老话说大的急小的娇,枯干就是半中腰,这不就是说的我嘛?爹娘爷爷奶奶把笑脸都给了哥哥,把关心都给了妹妹们,从来就没有人在意过我和喜欢过我,我就是掉在半中腰的孩子。一想到这些他就咬着牙齿恨,恨谁呢?恨爹娘?不是,恨自己为什么要有个哥哥。
  大哥和嫂子成亲后睡在家里最西边的单间里,那可是家里最好的房间。娘心疼妹妹,和妹妹们睡在最东边的房间里,刘小臣只能和爷爷奶奶睡在东边套间的炕上。他睡的炕和地下的锅灶只隔了一个半截的壁子墙,一生火做饭就像是躺在狐仙洞里。最让他恼火的是,新嫂子每天早上都早早地起床折腾他,比娘做饭时早起了一个小时,这一个小时可是他睡觉黏糊的好时候。正缩着脖子美美地睡觉呢,嫂子就起床了,开门拿草做饭。十冬腊月的天,一开门那风就像刀子一样,冰凉冰凉地扑到他的头上脸上,激灵灵把他从梦乡里拖出来,“吧唧”一声扔到呛鼻的烟味里。他气恼地用被子蒙住了头,烟味是闻不到了,嫂子悉悉索索的声音和风箱呱唧呱唧的声音搅得他在被窝里反过来覆过去,用脚使劲踹被子,咬牙切齿地想骂娘。
  昌潍平原有个习俗,刚结婚的媳妇头一年不能天天住在婆家,结婚后第二天回娘家,第三天回婆家,第九天再回娘家,再后面的日子只能过节的时候回婆家。新嫂子回了娘家,哥哥看起来失魂落魄的,刘小臣心里就高兴了。可是看到哥哥一个人占着一个房间睡觉时,他心里又开始气恼,就在娘和奶奶面前嚷嚷:“二嘎子的哥哥娶了媳妇就不和爹娘在一起住了,我哥哥为什么还住在家里。我不和爷爷奶奶一起睡了,我要睡哥哥的那个房间。爷爷奶奶身上有尿骚味,爷爷睡觉除了打呼噜还哼哼哼哼地总是吵得我睡不着。”这时,奶奶就用手拍着炕沿说:“你这个不懂事的小祖宗哟,能不能少说两句话,没人拿你当哑巴!”娘什么也不说,顺手能抄起什么就抄起什么直接打过来,吓得他连蹦带跳一溜烟地跑出去。刘小臣一点也不喜欢新嫂子,嫂子在家时,看到嫂子洗的衣服晾在院子里,就偷偷地抓了泥巴抹上。嫂子挑来的水不等倒进缸里他就把手伸到桶里,常常惹得他娘拿了笤帚满胡同里追着打。
  第二年转过年刚开春,成根爹和大伯相继得了重感冒,发了几天高烧后,成根爹有点中风迹象,腿脚不听使唤躺在炕上起不来了。80多岁的老人了,一旦瘫在炕上,端屎倒尿,可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恢复的。大伯因为这次重感冒也下不了炕,自己不能做饭吃了,一天三顿饭需要有人照顾。这可忙坏了王二妮,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成根又不在跟前,连个帮手和商量的人都没有。
  坚持了几天,王二妮去找了家族里的主事的,让大家帮着打个谱想个办法。大家七嘴八舌地合计了一通,辈分最高的刘疙瘩最后说:“成根家的,要不这样,分家吧,让刘小良和媳妇养着他大爷爷,伺候到大爷爷归西呢,那三间老屋就是小良的。结婚时买的东西让刘小良带走,家里种地用的工具铁锨耙子什么的,两家分开。你看行不行?”王二妮觉得这也是个办法,把家分开,把大公公分给小良,自己的负担就轻了。
  王二妮心里不踏实,还是跑到大队部给刘成根打了电话,让他赶紧回家。刘成根赶回家,看了躺在炕上的爹,又去大伯的屋里看望了大伯,两位老人已是风烛残年,需要有人尽心照顾了。王二妮把刘疙瘩的话学给刘成根听,刘成根听完后直摇头:“这事情要和小良说说清楚,这样分家只怕小良媳妇不同意呀!”
  这天傍晚,刘成根打发刘小良去丈母娘家把媳妇接回来,让王二妮晚上熬咸汤喝。春天里的昌潍平原属于青黄不接的季节,喝咸汤烙单饼就像吃满汉全席一样的犒劳人。初春的傍晚还是冻死老猫的冷,刘小良和媳妇回到家鼻子尖都冻得红红的。
  吃罢了晚饭,刘成根揣了手坐在炕沿上。炕上躺着成根爹坐着成根娘,王二妮和刘小良夫妻在半截壁子墙外坐着小板凳,刘小臣和妹妹围着锅台写作业。
  刘成根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就像在单位里开会一样说:“今天晚上呢,咱们商量个事,行得通呢,咱们就这样办,行不通呢,谁也别使犟,咱们再想别的办法。”王二妮没说话顺手拿过鞋底子纳起来,纳鞋底子的针在头发上擦了擦,用锥子在鞋底上扎上眼,引着麻线的针穿过去,拖麻线时‘嗤嗤’地响。刘小良和媳妇互相看了一眼,刘小良冲着媳妇摇了摇头,暗示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事,小良媳妇就垂了眼低了头摆弄着自己的衣角。刘成根接着说:“你们爷爷和大爷爷同时生病,岁数大了,这下不了炕挺麻烦。你娘呢一个人实在是忙不过来。我们这个家年龄上和别人家不一样,老的老小的小。能帮上你娘的只有你们两个。”刘成根用眼睛看了看刘小良和媳妇,然后接着说:“按照我们的习俗呢,儿子结了婚可以分开家自己单过。我们家情况有点特殊,多了一个老人,也没有分家的屋子。我和你娘想着吧,咱们也把家分开,你们两个住到你大爷爷家里,伺候着你大爷爷,你大爷爷走了以后,那屋子和里面所有的东西就是你们的。你们结婚时买的东西你们都带走,家里有两份的用具你们可以带走一份。”王二妮一刻也没停地纳着鞋底,拉线时用眼睛看一下刘小良和媳妇的脸。刘小良听爹说到这里,眼神从自己的脚尖上猛然抬起,先看了一眼刘成根的脸,然后转过脸看着自己的媳妇。小良媳妇先涨红着脸看着公公,然后又转过脸看着刘小良:“俺不同意,俺不能一过门就伺候老头子,俺不会伺候。”刘成根没有说话,把眼神停在小良的脸上。
  刘小良明白了爹为什么突然回到家里,原来是回来分家。一家人的眼睛都在他脸上盯着呢,他明白媳妇眼神里的委屈,也看懂了爹娘眼神里的为难。刘小良先对着媳妇小声说:“家里就这情况,你也看到了。我们是老大,只能是我们为爹娘分担。就这样吧,大爷爷呢我和你一起伺候着,你能做多少就做多少。”然后又对着刘成根说:“爹,你说得在理。”小良媳妇抽抽搭搭哭起来,一扭身进了自己的房间。
  这个夜晚注定不安稳,西间里翻云覆雨嘀嘀咕咕折腾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家就这样分了。谁也不知道刘小良如何哄的媳妇,反正第二天媳妇就乖乖地跟着他住到了大爷爷住的老屋里。 
  大爷爷住的老屋,屋子里乱哄哄的也臭烘烘的。刘小良和媳妇在院子里搭了个棚子,把屋子里用不着的破旧东西堆到棚子里,用麦秸草结成的帘子盖了。再用纸糊了屋里的墙,把自己分家分到的东西放到屋里。小良媳妇从此就住在这里,洗衣做饭伺候大爷爷,没有像其他的新媳妇那样再按着节日走婆家回娘家。
  刘小臣如愿以偿地住到哥哥住的那个房间里。他觉得这个家终于圆满了,自己成了这个院子里唯一的男孩子,不用再活在哥哥的阴影里,喊娘的声音都比原来都响亮了。与两个妹妹在一起时,他也有了做哥哥的样子,不再抢东西欺负妹妹。时间久了,刘小玉和刘小溪也不再偷偷地跟娘告状说大哥好二哥坏了。
  时光匆匆地在屋檐上溜过,日子周而复始地来了又走了。成根爹和大伯就像是商量好了一样,一年后手拉手地去了另一个世界。成根大伯走的时候很安详也很知足。这一年来,刘小良和媳妇让他度过了这一辈子中最温暖的时光。这个憨厚的庄稼汉子曾经多少个日子里一个人伶仃地坐着,在这个老房子里品尝着刺骨的孤独,就像一尊木雕。沉寂和寂寞榨干了他身体里的所有语言和激情后,最后只剩下生命随着呼吸在延续。在这一年里,陈香菱做好了一日三餐,端到他眼前,再一勺一勺地喂到他嘴里。虽然只能是粗茶淡饭,尽管他已经食不知味,可是,这问寒问暖体贴关心的感觉是他这一辈子都在期盼的。知足了,知足了,这是他临走时自己对自己说的话。成根爹临走时没有大伯那样释然,心里有着许多放不下的牵挂。最后拉着成根的手断断续续地叮嘱:“成根哪,你娘就交给你了,你娘这辈子吃了不少苦,我走后好好照顾她,别难为着。小良这孩子为这个家可是出力了,你不在家,他既为兄又为父的,这孩子老实,你可别亏待了他。”刘成根一边流着泪,一边使劲地点头:“爹,您放心,我记住了,记住了。”
  刘成根心里念着刘小良的好,可是也帮不上刘小良,家里的三个孩子吃饭上学就已经让他捉襟见肘。以后的日子里,刘小良参加县里的医学培训,做了村里的赤脚医生。刘小臣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回到村里干农活。按说他已经是一个大小伙子了,可是刘小臣从小长的瘦弱,干农活非常吃力,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从小没捞着好,生下来就挨饿,营养没跟上长成三等残废了。都说好活道的人脾气大,刘小臣干活两个不抵一个,脾气可是一个抵三个,平时看他蔫蔫的,若是有人惹了他,他就像发了飙的毛驴子,犟得生死不怕。村里人都叫他“犟驴”,这个外号可有来历……
  那年五月初的时候,昌潍平原到处都是金黄金黄的麦田,大片大片的麦浪随着风起起伏伏,一根根麦芒直愣愣地指向天空,焦人的风中弥漫着麦子的清香。麦熟一晌,明晃晃的太阳毒辣辣地照上一个晌午,麦穗就白花花地熟透了。这时候,全村老少齐上阵,棒劳力都蹲在麦田里,一字儿排开,每人割着五六趟麦子,像蹲行侠一样,用磨得铮亮的镰刀勾过一把麦子,嗤啦一镰割下来,顺手把麦子夹在左边的大腿根,用前倾的左边的肋骨和大腿夹带着麦子前行,麦子在腿间积攒满了,就捆成麦秸个子扔到地里。这时,有车把式赶着马车牛车或是驴车跟在割麦的队伍后面,一个一个把麦秸个子拾到车上摆好压住,装满了车就运回场院。老人孩子和身体不好的劳力,都在场院里,等卸完车,把麦子摆开晒着。摆的时候分一下高矮,高的麦秸用铁梳子梳理好,一小把一小把捆好,等晒干了把麦粒用木棒槌敲掉,秸子做草帘子用。矮的麦秸放在一处,等着晒干了用铡刀铡下麦头,找个好天气用马拉着碌碡把麦粒压出来,人们管这叫“打场”。

割麦的时候,队里要管饭,队长找出几个妇女在队屋里支起鏊子烙单饼,用大锅烧绿豆水。绿豆水烧好后再用担杖挑着水桶给地里干活的人送去。刘小臣不想去割麦,也不想在场院里干活,他自告奋勇做送水工。因为他平时干活使奸偷懒不下力,队长一听他自己要求送水,就赶紧答应了。
  场院到麦田的路上可热闹着呢,往回赶的车,一车一车的麦子拉在车上就像是移动的麦垛;往田里去的空车,车夫们摇着鞭子吆喝着牲口颠颠地拉着车小跑。刘小臣顺着路边迈着小碎步子,用担杖挑着两桶绿豆水闪忽闪忽有节奏地向前疾走。刚走到引水渠的桥上,对面刘二杠子赶着马车也上了桥。这桥过一辆马车满满当当,刘小臣站在桥上,马车过不来刘小臣也过不去。刘二杠子“吁——”的停住马车扯着嗓子冲着刘小臣吼:“让开,让开,你干什么,没长眼睛哇!”按理说刘小臣应该退回桥头让马车先过。刘小臣正累得想哭呢,这两桶水越走越沉,每走一步都咬牙捱着,听见刘二杠子火气十足的吼声心里的犟劲“腾”就上来了,凭什么给你让路,一回一来我要多走多少路?刘小臣把水桶和担杖往桥上一放,自己一屁股坐在担杖上冲着握着鞭子瞪着眼睛的刘二杠子说:“你吼谁?我先上的桥,你没长眼睛啊!”刘二杠子是村里出了名的杠子爷,火爆脾气,说出的话掉到地上能砸个坑,别说人不敢惹他,就连队里最烈的那匹黑马,见了他都得乖乖地听话。想当初黑马桀骜,被刘二杠子一个响鞭抽得耳根子出血,狂叫一声见到他再也不敢造次。
  看到刘小臣坐在桥中央挡住了路,刘二杠子骂骂咧咧提了鞭子就奔过来,被太阳晒得黝黑黝黑的脸上满是汗水,一双眼睛差一点没有瞪到眼眶外。刘小臣坐在担杖上向上仰着头,伸着脖子瞪着眼睛就像是斗鸡场上的鸡。刘二杠子提溜了刘小臣的胳膊想提他起来,刘小臣两只手死拽着担杖,就是不起来。刘二杠子也不敢太用力,生怕把水桶带翻了,那里面可是滚烫的绿豆水。刘二杠子咬牙切齿地握紧了拳头:“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就不知道马王爷是三只眼。”没等刘二杠子的拳头落下来,刘小臣就扯着嗓子喊:“你打,你打,有种你就打死我,爷爷我早活够了。今天你打了我,我正好不用干活了。”这时,两边桥头堵住了很多车,车夫们走到桥上你一言我一语:“你们这是咋?大忙忙的,把桥堵住了,还让不让人干活了!”
  “算了算了,活就够干的了,别再找气生。”几个人拉开刘二杠子,几个人拉起刘小臣帮他把水桶挑回桥头外。刘二杠子赶起马车,拉长着脸瞪了刘小臣一眼:“欠揍的犟驴。”。从此以后“犟驴”就叫开了。
  刘成根为了让在庄稼地里苦不堪言的刘小臣接自己的班进单位,提前退休回到了家里。参加工作后,刘小臣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和已经定亲的农村对象秀芬退了亲。秀芬不但是农村户口,而且人长的也土气,现在自己是城里人了,怎么能娶这样的媳妇呢。退亲后,秀芬家里的人到刘成根家里闹了好几天,连刘成根的八辈祖宗都骂了,定亲的钱白白地打了水漂不说,秀芬家里的人还口口声声索要青春补偿费。刘小臣自己躲起来不敢露面,刘成根腆着老脸又是点头又是哈腰,好不容易才把这件事平息了。刘小臣退亲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刘成根在村里觉得抬不起头,走路时总觉得后脊梁骨有人在指指点点。直到刘小玉和刘小溪相继考上了大学,刘成根心里的积闷才消除了。那时候,村里出个大学生可不容易,自己家里连着出了两个,这可是光宗耀祖的事情。
  刘小臣在莱阳上了两年班,就调回了离家三四里地的县城。同年,娶了和他同一个单位名叫徐桂花的城里姑娘,并在单位的职工大院分到了两间平房。第二年又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九十年代,单位开发拆了平房盖商品楼,刘小臣东借西借买上了80平米的新楼房。
  成根娘看到孙子住进新楼房后,就驾鹤西去了。刘小玉和刘小溪大学毕业后,参加工作谈对象陆续出嫁,刘成根和王二妮按部就班地步入了老年生活。刘成根有退休工资,闲赋在家了,喜欢在院子里种点青菜,刨刨土浇浇水,看小苗苗一天天成长,心里喜滋滋的,小日子过得平淡充实。分田到户后,王二妮的口粮田刘小良夫妻一直种着,不用刘成根和老伴操心,收了麦子玉米大豆晒好装了麻袋,不等刘成根念叨就早早地送到家里。周末的时候,刘小臣刘小玉刘小溪常带着自己的孩子回来看望刘成根老两口,闺女媳妇陪着老伴说说话,刘成根就到院子里看孩子们跑跑跳跳打打闹闹,享受天伦之乐。
  多好的日子啊,现世安稳岁月静好,就在刘成根做梦都想着向天再借五百年的时候,烦恼来了。
  今年秋天,刘成根的村子旧村改造,村里集体开发盖楼房。这几年随着经济的快速发展,城市面积日渐扩大,原先离县城三四里地的村子,已经被城市用钢筋水泥的臂膀抱进怀里,成了城中村。村委会下达了通知,按照建筑规划图纸开始有顺序地拆房子,刘成根家是第二批。刘成根看完了通知,自己在心里合计了一下,一平米换0.7平米楼房,自己家的建筑面积能换一套大平方的楼房。合计完刘成根心里这个高兴啊,想不到自己老了老了还有这个福气,一分钱不用花,就能住上宽敞明亮的楼房,嘿,社会主义就是好,和谐社会就是好啊。
  周末的时候,刘小臣回到家里,刘成根乐滋滋地报告了喜讯,拉着儿子一起看未来小区的鸟瞰图,看户型,选楼段,那高兴劲就像马上可以住进去一样。刘小臣看着看着,忽然眼珠一转:“爹,换楼房的时候要办新房产证,这次别写你的名字了,听说房产证转换需要花几千块钱呢,你都这么大岁数了,写我的吧,咱一步到位得了。”
  刘小臣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刘成根怔了一下:“这事以后再说,这房子你大哥也有份啊。”
  “我大哥家的房子也要换楼房嘛。爹,我大哥和你分过家了,我们可没有分家,我大哥分到了大爷爷的老房子,这个老房子就应该是我的。”
   “这事等和你大哥商量后再说!”刘成根听刘小臣这样说,心里有些生气,语气顿时重了。
  刘小臣看出爹生气了,他的语气也搀杂了怨气:“爹,你这话就不对了,我大哥单开过日子这么多年了,你跟他商量啥?这是咱爷俩的事!”
  王二妮听见爷俩话不投机,声音越来越高,赶紧过来打圆场:“怎么了,爷俩吹鼻子瞪眼的,有话不会好好说啊,过来吃饭了。”
  吃饭的时候,爷俩都没有说话,空气里飘忽着一种说不出的味道,是一种亲情变质后发出的腐朽味,让嘴里的饭菜变得异常难吃。吃过饭,刘小臣就闷不做声地走了,他脸上的愤懑就像石头堵住了刘成根的心窝。
  第二天,刘成根打电话给刘小良让他来家里一趟。刘小良接到电话没敢耽搁,急急呼呼就赶了过来。88岁的老爹打电话,让他有点紧张:“出啥事了?”已经满头白发的刘小良一进门就上下左右地看刘成根和王二妮,看到两个人都好好的才松了一口气。
  “没出什么事,这不是要换楼房了嘛,找你商量商量。”等刘小良坐下后刘成根说:“昨天小臣回来过,说起我们村开发的事情,他想把这个房子的房产证写上他的名字。”
  刘小良一下子没回过神来:“爹,出什么事了?为什么写他的名字?这是你的房子。”
  “他说这老房子是他的,以后转换房产需要花钱,想趁着换楼把房产证改了。”
  刘小良这时脑子回过神来了,这是在商量老刘家的家产问题:“爹,这房子是你的,你说给谁就给谁吧。父母健在不存在分家产的问题,就算是要分,也要等到您百年以后。”
  “我就是觉得不妥,才找你来商量嘛。小臣的意思是,当年我和你分过家,和他没有分家,你分到了你大爷爷的老房子,这个老房子就该是他的。”
  提到刘小臣,刘小良的心跳有点加快了,都说兄弟如手足,自己这个兄弟怎么从生下来就觉得是冤家呢?刘小良平静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然后说:“爹,当年分家是什么情况,你要是忘了就问问我娘吧。当年,我一声没吭去了大爷爷的老房子,是为了房子吗?我那是为了帮家里帮俺娘度过难关,现在说这样的话,是不是太伤人心了?”
  “爹,我还是那句话,这房子是你的,你愿意怎么分都行,你愿意给小臣,我无话可说。这房子是我一车土一车沙熬了大半年没白没黑地盖起来的,你要是说这房子本来就该是他的,我不同意。”
  刘成根一边听着,一边点着头:“我知道,我知道。我心里想着,这四间房子,等我和你娘西去了你们两个一人两间,两个儿子不偏不厚,都好。谁知道要换楼呢。”
  “爹,我听你的,你看着办吧!”
  送走刘小良,刘成根坐在沙发上发了一会呆,然后走到电话前,给刘小臣打电话。
  “小臣啊,我前前后后地想了一下,这房产证不能写你的名字。咱爷俩说话不用遮掩,你不用咬住你大哥分到了你大爷爷的老房子,你没分家就要这个老房子。就因为没分家,你在城里买房子,我和你娘出了钱,你大哥哪里花过爹娘的钱?当年你接了班在城里,你大哥在庄稼地里多苦啊,他一句怨言都没有,你还有脸和他争房子?”刘成根念念叨叨还没说完,刘小臣的声音就压过了他:“爹,你别和我说这些,你整天把大哥放在心里,他花没花过你的钱,你自己知道。我是接了你的班,怎么了?做个穷工人连饭都吃不上了,我买楼你不出钱谁出钱?”
  刘成根听着刘小臣的话,握着话筒的手开始哆嗦,憋了几秒钟他对着电话喊了一嗓子:“你还讲不讲理了?!”
  刘小臣没接他的话继续在电话里吼着:“我攒了一辈子的钱还不够买楼房的,这一开发,我大哥可就是暴发户了,能换两套楼房。我如果不接班不当这个穷工人,种着二亩小地,守着几套楼房,我就不稀罕要你那个老房子。爹,我先把话说在这里,你要是把楼给了大哥,你就是不打算要我这个儿子了……”没等刘小臣说下去,刘成根就挂了电话,坐在电话旁脑子里嗡嗡嗡地响成一片。
  爹临终时的话在刘成根耳边一遍一遍地说着,爹要是知道不给刘小良房子还不气得把烟袋锅摔了哇。房子给了刘小良,刘小臣的倔劲上来,那可是什么事都能做出来,这混小子可是出了名的“犟驴”。电话里的“不打算要我这个儿子了!”还在脑子里回响,刘小良那句“你看着办吧!”嘭地跳出来,敲着刘成根的神经,这可不是我不要的意思。不远处拆房子的铲车在轰隆轰隆地响着,刘成根感觉着就像是在拆自己的心脏,心口一撅一撅地疼,疼得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这个熊孩子。”刘成根骂了一句,站起身走到院子里,一步一步走到大门口,又一步一步走回来,那些关于自己的、孩子的、房子的岁月一股脑地涌上心头。
  秋天的太阳还是记忆里的老样子,干净得没有一点杂质,照在身上干巴巴地暖和,自己可不是记忆里的自己了,皱皱巴巴得就像是被时光揉过的纸。刘成根使劲地呼吸了几口带着阳光的空气,又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然后自己对自己说:“你这一辈子坑坑洼洼啥路没走过,啥人没见过,大苦大难都走过来了,这点小事就拿捏不住了?”他自嘲地摇了摇脑袋,就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转过身倒背起手一步一步往屋里走,一边走一边嘴里念念有词: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塚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钱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子孙谁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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