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草原梳个麻花辫
姚凤霄
一 聆听草原说话
第一次到草原,我的头发茂密,黑亮亮的,青草般茁壮,我头脑简单,一根马尾辫翘得忘乎所以,草原带给我的只是新奇和好玩。再到草原,我等了六个寒来暑往。我的头发烫了许多圈圈,心思绵密了些,长发随风飘起来,蓬蓬松松像是绵羊尾巴,草原带给我的是无限悠远和心灵的撞击。
归去来兮。我一直梦想着与草原低语,像一个历经沧桑懂得隐藏的老者,为数不多的心事,只向自然界的万物诉说。来到草原的第一件事,便是躬下身去,寻找曾经的过往,倾听彼时的风声,与今天有几多不同。
夏天的晨光,清亮中透出淡淡的温润感,青草的气息把我从睡梦中唤醒。弯腰走出蒙古包,站直身抬起头,跌进眼里的是前方突兀孤独的一座无名山。听人说,这座山原来是内蒙古克什克腾旗达里诺尔湖的中心,后来湖水越来越少,这里变成了草原。这座山上有敖包,山顶石头上还刻有一些古文字。放眼望去,历史之根和现实之叶,让一座山和草原共存,相互激荡、和解、加固,连为一体。沧海桑田的时空和现实,复活着大漠孤烟直的仰天长啸,除了这些,这山有点贵妇流落荒野的味道,孤独寂寞形单影只,让人心生怜爱。看起来,我住的蒙古包离这山很近,我觉得,按自己的脚力二十几分钟就能打个来回,于是文艺女子的心思轰然爆炸,想去一探究竟。
草原的晨风是凉爽的。我穿了绿色的长裙,感觉有点冷,加披了一条橘红色的羊毛大披巾。我不想打扰还在梦乡的同事,拿上照相机,独自悄悄出发了。
太阳还没有升起,草儿们还在沉睡,四周静谧安好。天有些阴,一个人走在无边的草原上,空气纯净透明,心也纯净起来,种种美好在心里贪婪地伸出欢喜的长藤,接受天地赐予的莺莺翠翠的养分,笑意就自然而然地荡漾在脸上。旅游鞋踏到草上,沙啦啦沙啦啦,声音清晰,草不高也不密,不及膝盖。我原想草原上会有露水打湿鞋子,其实没有,清爽得很。
草原上的草,我大多叫不出名字,只认识野韭菜。野韭菜花散漫在草丛里,白色的多,有的带点浅红,大都开得热烈。我弯腰采一朵,端详一下,放进嘴里尝,一股浓烈的韭花香冲鼻而来,这种自然纯正的味道是化肥种植的韭菜花没有的。韭菜花朴真坦诚,不斯文也不前卫,万千草的摇曳中,它只是美的一种。我对草的认知是少的,见不多,识更不广,平时对小草不屑一顾,现在面对它们,相见不相识,说起来有些惭颜,枉有岁月翻动的憨态,却没有知识沉淀的渊博。人与自然发自内心的相互接纳是最好的交流。外在的微小与强大,并不真实,骨子里,草比我更清醒,我被现代化的迷雾遮蔽了思维,对天地的感知比不得小草,一些毫无用处的深刻思想禁不住拆解,欲望垒砌的名利大厦在清草白云间轰然倒塌。一个人一直在一种环境里生活,就向往另一种环境,并把另一种环境想象成天堂,其实天堂只在想象中。蜗居在城市一隅,生活在广阔草原,生命的风筝怎样飞翔都有喜悦与疼痛。草原的天堂,在我这个外来人心里是美的,是虚化了的草风轻飏,灵魂曼舞……
草场是带围栏的,远远望着,水泥柱和铁丝网把草场分成不同的板块。走在草原上,人也如离离之草一般宽和无涯,在这里,谁敢说自己的情绪喧嚣躁动或是萎靡困顿呢?在草原面前,眼际的风平草静,通向心灵,辽远与平和的心态会占据身心。
我一直喜欢唱一首歌《鸿雁》,歌者呼斯楞的声音有一种独特打动心灵的豪放苍凉,“鸿雁啊 天空上 队队排成行 江水长 秋草黄 草原上琴声忧伤……走在草原上,心里轻哼这首歌,感受是不同的。遥想脚下的草原,曾经清波荡漾,那么多的水,竟然全都飞走了,连一点水洼一丝雾气都没留下。湖泊消失也许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我们不得而知,波光粼粼的模样与风吹草稀的画面切换,只在我们的想象之中了。近几十年,我们见惯了,河流变草原,草原变沙漠,当我们觉悟过来,寻找缘由和肇事者时,晚了,我们丢失的不只是湖泊和草原,丢失的是对大自然的善待和敬畏之心,丢失的不只是形成生命初始的浩瀚之水,丢失的是天成生命的根和源。没有了水,人和生物何以生?又何以存呢?
二 草地上梳个麻花辫
踏着青草一直向前,如同回到了青春年少,双脚过处,竟有初恋般的羞涩。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此刻,我应该像一位羞涩的少女,梳一个小小的麻花辫,自己梳一个,也给草原梳一个。瞬间的萌意,像诗者的灵感,开始搅动起内心深处的缱绻情怀,我微闭上眼,脚下温软,草把丰饶和力量传递给我。深吸草原的清透气息,醉了,从灵魂到身体的沉醉……
恍惚中,睁开眼,苍穹无限,目光无处可依。回头望,我住的蒙古包看不见了。我忽然没有了方向感,除了前面的山,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惯于想事情的头脑一片茫然。我开始趋草向山的移动,怎样走,全凭鞋尖的主意,引领我不停地向前走。
我离开蒙古包时没带手机,打开照相机,发现照相机的电池没带,一想,电池在蒙古包里充电呢。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长时间,走在草色连天里,天地苍茫,无声无息的绿着,我迷茫了,我与草原的交流有些艰难,我读不懂它,看着草和地一贯平静的脸,我茫然不知所措,往回走,不知方向,向前走,有座山,依旧不远不近地在前面,莫不是我在围着山转?我有点慌和怕了,我彻底迷路了。
向前走了一会,远远看见一群牛,我奔牛群而去。心想,如果同事们找我,我和牛在一起目标大。牛是草原长出来的动物,悠闲安静得如同草原。牛在我的眼前静静地吃草,啵啵啵,啵啵,草被牛用舌头卷着,巧手一样捋过来,贴着地面,撕扯断,吃进嘴里。牛不停地摇着尾巴,悠闲的抬起头看我,打量我这个心里茫然,已经没有方向感的陌生人。我看看这头牛,看看那头牛,它们皮毛光洁油亮,大眼睛会说话,我和牛对望,彼此温暖亲近,牛的眼睛里充满温情和宽慰,好像告诉我,别慌,一切都是你自己的念,前面那座山不缺任何一个人。
我在牛群里站着,心里不那么慌和怕了,觉得找到了依傍。我这个来自海边的远乡人,实是孤陋寡闻的。第一次知道牛吃草不是用牙齿啃,而是用舌头卷的。牛的舌头像上帝的手一样灵巧神奇,啵啵,啵啵,这声音,在寂静的草原上特别清晰,草的美味和牛的享受,陶醉着我,牛、草原、我,彼此慢慢相通起来,我有点懂了来到蒙古包时,蒙族姑娘笑盈盈捧来的洁白哈达;理解了草原上马头琴娓娓的诉说;明白了蒙古长调的歌咏,就是人和草原在对话交心呢。迷茫无边和沉静安宁只是一步之遥。
在草原上,我与自己的人生方向和心灵迷茫撞了个满怀,这一头撞得满眼金星,脚下踉跄。我许多事情想不通,看不透,如在铁桶一般苦闷无依,我读书时拥有的哲学思辨,文学感怀,历史苍茫感,在此时,袅袅轻扬,清晰可辨。是的,我想要的那个目标像那座山一样,没有那么重要,一切都是我自己的念,许是像我迷路一样在围着山转,永远也转不出,走不到。这样的时刻,思想上的自我折磨,就像这草原丢失了以往的湖泊,那天与水相连的景色,已经乘上白云仙鹤悠然远去了。应该接受草原,接受沙漠,接受念天地之悠悠的慨叹。站在草原上,我更加明白,水是这个世界最重要的东西,生命有水而生,生命随水而飞,生命无水而绝。我们应该一寸寸的靠近美和真,梳理出一个天地人的新境界。
我静静地坐在大披巾上,看牛吃草,一边想遥远的遥远,一边梳理自己的头发。把一头披散的长发,编成多个精致的麻花辫,慢慢等待自己有明晰的方向,等待远处有人来。
时间似乎停止了,我感受到四面八方巨大的空旷,群星浩渺,月光云石里,有声音喊我的名字,虽然我应答的声音是那样微小的悬空着,就像沙沙风雨那样存在着,但我存在着,没有虚无。我停在空里,停在无法言说的空空里。
忽然我的眼睛被闪了一下,阴沉的天空,云缝里闪出亮光,阳光越来越大,转眼之间,太阳赫赫挂在天上。我一下子找到方向,对,太阳在东面,山在北面,蒙古包在南面,我本应向北却走到了西面。方向明确后,一切都简单起来。
有一种伟大叫透彻,有一种感悟叫了然。 夜里,我听到零星雨点敲打蒙古包顶棚的叮咚声,便觉自己与天很近;躺在床上,便觉自己与地相拥;早上,我彻底融进草原里了。我明白了自己的局限,我思想中的几个板块只是各自独立的向上升腾,我需要一种居高临下的照耀,需要打通板块之间的隔膜,需要对天地人融会贯通的思考。草、水、牛;人、思想,橘红色,都路过成吉思汗跃马弯弓的光荣,路过此地文化文明的沉淀,路过这个世界精彩又平凡的一隅。那山与所有这些存在之物一样,都曾被数不清的水包围,也被数不清的水放弃。像我这样的平凡人,被数不清的信息覆盖,也被数不清的信息激活。透彻了,心就醒来了。悟开了,世界便了然。
艳阳里,我踏草而归,我把披巾举在头上遮挡阳光,同事们在蒙古包边远远望着我,照相机的镜头对准我不停地闪,同事调侃说,真美,天边上飘来一朵橘红色的云哦,新梳的麻花辫真好看……
我低下眼目,一脸羞惭。我从离开蒙古包到回来,已经过了两个多小时,正好是早餐时间。他们看到了我的笑脸,没人知道我曾迷路。
三 我们怀想的青春
怀斯说,我们怀想的青春,充满了青草的气息。
我回身瞭望刚刚走过的草原,草际无极,草的世界疆域辽阔,人的生存空间远没有青草广阔。大部分草的叶子修长,像披散的秀发一样,柔软,清润,闪着生命的光亮,草缝里生长着四野中的神圣,青春和朝气散漫开来,制造着千万年不变的灵动和雾岚,让我们由此撷取根扎大地,欣欣向上的力量。草色遥遥,少有红尘之中的噪杂和烟火气息,青春时期的单纯就像这草原吧,没有那么繁杂,一张碧绿清爽的脸。
与同事到一个大蒙古包吃早饭,路过夜里燃起篝火的地方,阳光下,只看到黑黑没烧透的木头和灰烬,那些热热暖暖都已静寂无声。但青草版的青春如在眼前,纯净明亮着。穿了蒙族礼服少女的笑脸仿佛还在晃,蒙族小伙子美妙的歌声也许还挂在云朵之上吧,怎么回想都感觉夜里的篝火有股神圣神秘的味道,甚至篝火旁的棵棵青草,也在夜里拍起欢呼的小巴掌。一群人融进草原,拥有一个强大的“存在”气场,与四野那么谐和相称。人沉在草原的夜里,也是沉在美的梦幻里。回不去的夜里,回不去的青春,它们从草原上走过,藏在了人的背后,藏在了一个比天空更辽远的地方。
我从当地牧民手里买了一个草原小花编成的花环,这些花我全不认识,有一种新奇的美丽。我把花环戴在头上,引来无数人赞赏的目光。这些鲜花来自萋萋芳草,来自草原上弥漫的美丽,草会一季季的黄绿,美会化作人间的长诗。人的生命能够承受鲜花之轻,也能够承受鲜花之重。当一个人从中年到老年,怀想浪漫青春,那些昂扬的气韵和精神维度,会把人托举的如水般浩荡。矫情的,伪装的,内心深处的暗影,都随思想的从容荡然无存。草原上,所有的洒脱归入不绝咏唱,所有的时日归入青草的气息。再去想,我希望到达探寻的那座山,也会有青草在其身上绿着黄着,千年万载地存在着,她承载的历史文明是人的印记,人的感觉。
从思想的天空回到现实的地上,我们不妨丢开文史哲的形而上,静心圆融地思考。草原之晨,人生中的重要一瞬,我明白了,天下的道路不都是用来找寻的,没有什么东西是人必须拥有的。天地无语,山水有情,人与万物各自修为。人的一生,无论走近走远都不重要,生命的原味是一种大安详,文明的骨骼与精髓是天人合一。
我在草原上看清了自己,也真的把头发梳成了麻花辫,不翘,不乱,柔顺自然,任思想之风,性情之美,在头顶升腾融合,深情而安宁。我低下身子,将脚下几株嫩嫩的草编出麻花,这便是草原的小花辫了,很美…
发表于2014年12期《四川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