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无娘”的孩子早当家 个性鲜明倔小丫
沙市是广袤的江汉平原上的鱼米之乡,有史以来,用来取暖做饭的煤炭、木材等资源却极其匮乏。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人们在长江边上万寿宝塔西五、六里处的支流新河口,发现了套河南部有一狭长地带,这是河水冲积而成的江滩,荒无人烟的江洲上遍地生长着一望无垠的芦苇等野生植物。冬天干枯的芦苇茎,质地比较硬,人们可以用来当柴火,来年春风绿时,它又继续发芽生长,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此地成了
“
聚宝盆
”
,有人形象地把这里叫做
“
柴山
”
,从此,
“
柴山
”
的美名不胫而走,叫响了整个沙市。
后来这里直接由政府统一管理,出产的芦苇和钢柴成为造纸厂重要的原材料。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文化大革命刚刚结束,人们的日子依旧拮据。芦苇干枯时,家里的大人们抽空儿就去柴山打柴,白天在生产队或厂子里干活不能去,趁太阳下了山后,就带着砍刀、镰刀、绳索,不辞劳苦,将捡到的柴火聚成堆,用绳子绑成一捆捆,他们或板车拉或用肩挑,步履匆匆地往家里赶。冬天的傍晚,去往柴山的路上,沉重的喘息声伴着细碎的匆促的脚步声,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线。附近的村落上空梧桐树上袅袅炊烟升起,
“
吃
——
饭
——
了!吃
——
饭
——
了!
”
随着母亲们的声声呼唤,三五成群挎着装满野菜的篮子,唱着童谣无忧无虑的孩子们,蹦蹦跳跳从村外的田间地头边归来。
同龄孩子享受的这种幸福不属于罗家姐弟,这年,母亲刚刚去世,父亲因为悲痛又加上腿伤卧病在床,不能干活,为了生计他们必须开始尝试着同那些家庭的大人们一样干体力重活。元旦节前后,家里柴火就开始断缺。身为长女的姐姐,在结束了砖瓦厂一天的劳累后,拖着板车,拉着弟弟妹妹跋涉近三十里,到了柴山。眼前一望无际的柴山,一片金黄色,大片丈多高的干枯芦苇,已经被大集体收割,柴山就像收割后的秋稻田,地上到处留下硬硬的、尖尖的钢柴桩子和一些零乱的叶茎,这些尖桩桩非常硬,一不小心就会戳穿鞋底伤到脚。姐姐怕有闪失,自己先下去,用镰刀砍了硬桩,姐弟几个从大到小排成长龙,一个接一个弯腰捡起散落的柴火,不一会儿,就大汗淋漓,头发乱糟糟,零乱的苇叶不时把细嫩的皮肤上划出一道道浅浅的血痕,但几个人干得很欢,没有一个人叫苦。差不多了,就将开始抱柴装车,用绳子捆得结结实实,刺骨的寒风肆意吹来,一下把刚才的热汗解了下去,寒颤一个连着一个。等他们忙活完,此时的柴山上已经很少有同路人,姐姐在前面弓腰拉车,开玲、世新、开新在后面用力推,浅黑的夜空下,窄窄土路上,慢慢移动着罗家姐弟艰难前行的身影,一阵阵吃力的喘息声掺杂在一起。笼罩的夜幕悄悄拉开,四处的郊野不再朦朦胧胧,长江水边飘荡着的船只、江堤上随风飘拂着的柳丝渐渐开始明晰,只听小开新高兴地大喊着:
“
大姐,快看哪,天上的月亮出来啦!
”
姐姐抬起右手捋了捋沾在额头的一绺头发,看看空中,爬上东面光秃秃树梢的月亮像个大大的白玉盘,洒下道道银辉,就像温柔的手在抚摸着他们,她回头看了看懂事的两个妹妹和小弟弟,笑了。
离家越来越近,到了东堤了,开始艰难地上斜坡,车走得更加吃力,正在这个时候,父亲出现了,他扔下手里的拐杖,不顾伤腿的疼痛,几乎是跪着爬着帮着将板车拉到了堤上。
“这么冷的天你怎么来了?爸爸。”姐姐焦急地喊,“生着病还走了好几里路来迎,有个好歹怎么办?!”
“我不放心,就来了,没事。”父亲淡淡地说,又摸了摸了小开新的头,“还挺能干,小伙子。”
姐姐讲到开新说“月亮出来了”的时候,她连着重复了三遍,脸上漾出满眼的笑意,好像这不是辛苦而是咀嚼出来的一份甜蜜。
“那时开新多大了?”问这话时,姐姐、我、世新、郭子(世新的丈夫)开新正在前往湖北省荆门市沙洋县的高速路上。
“六岁。”姐姐答。
“太可爱了!这么小就知道帮姐姐干活。”我笑了,“开新,那时你也才九岁吧,现在还记得小时候的事不?”
“我呀,好多事情都忘记了。”世新不好意思地摸摸头,“记得到糖果厂当童工时,才十四岁,我们干不了重活,就包糖,我在小伙伴们中挣钱算是最多的,一个月下来十几元钱,除了买点小玩艺儿、冰棍,吃碗早点,其余的全部交给家里了。”
“这话不假,世新在哪里做事也踏踏实实受欢迎。这丫头脾气倔,认死理。记得有一次做错了事,父亲拿着叉杆(晒衣服的杆子)打屁股也不认错。还有一次她上一年级时,妈妈带着我们四个孩子来沙市照相,显容相馆里,我们三个都乖乖坐好了,这丫头牛脾气上来了,犟着就不照,气得妈妈又是打屁股又是恐吓,楞是没有治服她。”姐姐哈哈大笑。
姐姐意犹未尽,又说了一件趣事,在砖瓦厂时,有一次单位组织看电影,她和世新坐船到了沙市(市区),放电影时间还不到,先去了服装铺闲逛,世新看中了一条花裙子,一问价钱3.3元,也不贵,姐姐就让她穿,一试还挺合身,世新乐得不行。等到要点钱了,姐姐左考虑右打算,实在不舍得,世新不干,连说带劝才强拉着一步三回头走了。一路上撅着嘴,脸上不放晴,到了电影院门口就是不进,放开声就哭,边哭边跺脚:“说话不算数,骗人!骗子!”姐姐拿她没办法,只好依了她,回去买了花裙子。
“哈哈,原来世新这么倔呀!”我乐。
姐姐眯着眼得意地朝世新点了点下巴:“我说得对吧?”
世新还不服气:“谁让你惹我了,要不就别让试!”
“就是,不然别让人家试,穿着合适,就给买,人家世新这叫有个性!”我随声附和。
“嘎嘎嘎”,我们几个人都笑了。
窗外闪过一方方莲塘青荷、一片片霸王鞭芝麻、一块块绿油油的稻田,车在江汉平原上疾驰。大家轻轻交谈,我沉思起来,大姐的睿智甜美、二姐的文静秀气、小妹的倔强端庄、弟弟的果敢阳刚,外貌性格迥异的姐弟四人,小小的年纪就紧紧地抱成了一个团儿。成家立业后,又形成了一个密不可分的大家庭,生活在这个大家庭的人和谐、阳光、正气、善良、上进,接近这个大家庭的人,会时时刻刻感受到从他们身上辐射出来的正能量。
姐姐同我谈到了家庭对自己的影响,姐姐的老家在荆门市沙洋县,罗父就是在那里被打成了“四类分子”。解放前,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因工作需要打入了敌人内部从事地下工作,工作纪律要求,上下级之间必须单线联系,有一年直接上级因叛徒出卖不幸福牺牲,导致难以有人证明父亲的身份,解放后,叛徒陈华堂恶人先告状,陷害父亲, 父亲成了“坏分子”,获罪坐了五年牢,蒙受了不白之冤屈,父亲不服不断上诉,历经波折,一直到最高人民法院,后来中央派专人调查,于1978年给父亲平了反。虽然补偿很少,但洗刷了罪名,还以清白,能理直气壮生活,就已经非常满足了。
姐姐回到沙洋县老家时在大街上碰到了陈华堂,大伯罗文远指给她看,看着这个害得父亲多年抬不起头来的人,姐姐恨得咬牙切齿,对着其背影吐口水以泄愤。父亲知道后,耐心地教育开导女儿:“心里装着仇恨的人,会一辈子不快乐,忘记仇恨吧,这是特殊的历史形势造成的,又不是哪一个人的原因。”
姐姐平日里,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想法让父亲笑,让弟弟妹妹们笑。母亲是一个非常善良、勤劳、老实、本分的人,但特殊的政治、生活环境压抑得她一天天忧郁恣睢起来,到家不是唠唠叨叨,就是拿父亲当出气筒,导致剑拔弩张,吓得几个小孩子心惊胆战如履薄冰,家庭像个随时能引爆的炸药桶,空气中仿佛都弥漫着火药味儿,气氛非常紧张。姐姐体会得到母亲的苦,在外干活养家,回家还要忙家务,已经非常疲惫了,最让人难忍的是还要受“四类分子”家属的冷遇,干再多的活儿人家也另外给拴个橛子,暗无天日身心俱焚。姐姐阻止不了母亲这种不冷静的行为,只好安慰父亲、妹妹和弟弟,她暗暗发誓:成家立业后,一定要待人和善,不因为它让孩子笼罩任何心理阴影,一定要让家人快快乐乐地生活,让家成为舒适的港湾。
姐姐最害怕打雷下雨,每逢这样的天她就心慌憋闷,记得父亲在砖瓦厂劳动改造时,九月份的一天,她正在澡堂里端热水洗衣服,狂风从南边席卷而来,瞬间乌云翻滚,天空中划了几道刺眼的闪电,雷声一阵紧似一阵,大雨眼看就要来了。高处的大喇叭急促喊起来了:“注意喽,注意喽,罗文才(父亲)等四类分子快出来,赶紧给砖坯盖挞子!盖挞子!”喊一声,姐姐的心就哆嗦一下,难堪、压抑、屈辱、羞愤排山倒海般涌上心头,一时喘不过气来。以后,每当遇到这样恐怖的天气,姐姐就会触景生情,想起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
父亲对仇人的宽宏大量,让姐姐学会了以德报怨,用宽广的胸怀去包容人间善恶。童年时家庭的不睦与艰难,让姐姐学会了忍耐、豁达和担当。从不到十五岁就担负着长辈的重任,拉扯着年幼不懂事的妹妹弟弟,一步一步走到现在,几十年过去了,苍天不负有心人,难以计数的坎坷辛酸终于有了今天的回报,姐姐那一脸甜美的笑意一定是从心底里溢出来的吧。生活是一面回音壁,把宽容、善良、温暖送给别人的人,自己也获得了幸福和快乐!姐姐就是。
我与罗开凤姐姐、罗开新弟弟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