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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先生的烦恼

牛先生的烦恼

——牛公子行医记

河西乡有个牛家埠,牛家埠有个牛先生,出身中医世家,祖上曾是宫廷太医,给皇上看过病。牛家世代行医,悬壶济世,医术高超,声名远播,誉满杏林,人称“神医牛”。无论春夏秋冬,四庄八疃大病小灾的患者来牛家登门求医者络绎不绝,真是踏平了门槛挤破了门。牛先生对外谦虚,说哪里敢称什么神医,全靠祖上积下的阴德;心里却颇为自得,引以为豪。

最近,牛先生心里却有些烦。牛先生烦的不是生意不好,生意还是忙得头不抬眼不睁,拉药厨的伙计一天到头兑药忙得脚不沾地,账房里算盘子响个不停。烦的也不是出了医疗事故,治坏了人,患属闹事,须知牛家用的可都是祖传秘方、验方,因病制宜,对症下药,几百年了从没出过乱子。也不是家庭不睦,夫人照旧知书达理,相夫教子,举案齐眉;儿媳妇照样贤淑勤谨,低眉顺目,孝敬有加;小孙子绕膝承欢,小嘴儿像抿了蜜,整日里爷爷长、奶奶短,还奶声奶气地当归、柴胡、麦冬、地黄、藏红花、川贝母、杭白菊、怀山药,等等,背一些草药名,逗得人们哈哈大笑。

原来牛先生烦的是他的儿子牛公子。他烦他的儿子不是与儿子有仇;也不是烦儿子违背祖训,不肯继承他的衣钵,悬壶济世,普渡苍生。如今世道不古,纲崩常坏,人各有志,由他去吧;也不是烦儿子不学无术,整天无所事事,吊儿郎当,喝酒、耍钱、斗鸡、打架,拈花惹草,惹是生非,弄得家里鸡犬不宁,日子长了也如同家常便饭,早习以为常了。但是,最近发生的几件事,弄得牛先生有些难堪,自觉有些掉价,脸上有些挂不住。嘴里就像吃了驴毛,说不出是个啥滋味儿;心里就像长了茅草,乱糟糟的,着实不爽快。

 

 

一个月前,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忙碌了一天的牛先生刚刚躺下。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紧接着院子里传来门房伙计的公鸭嗓子声:老爷,马家庄马老顺的儿媳妇肚子疼得厉害,请您快去看看!不用说马老顺还是牛家的远房亲戚,就是素不相识的人来请出急诊看病也不含糊,这是祖上定下的规矩,多年来牛先生恪守祖训,从不马虎。人命关天,须知救人一命可是胜造七级浮屠的大慈悲。牛先生急忙穿上衣裳,招呼徒弟薛思邈备好药箱,跟着马老顺的儿子,急匆匆地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马家庄离牛家埠五里地,来回也就是两杆子日头的工夫。半个时辰后,牛先生和徒弟就回来了。门房打开门,关切地问:怎么样,老爷?牛先生没吭声,倒背着手进了上房。徒弟捅了门房一下,低声说:阎王爷请客——凶多吉少!又说:照我看,这病是长虫钻了腚里——没有治了!到底是啥病,连老爷这神医都治不了?门房搔着头顶问。徒弟趴到门房耳朵上耳语了一阵,门房轻轻地“哦”了一声:原来是寺院对道观。徒弟不解:啥意思?僧道两门呗。说完,关好大门熄灯睡了。

刚迷迷糊糊地睡着,又传来咚咚咚的砸门声:表叔,俺媳妇快不中用了,您无论如何再想想法子救救她!上房里飘出牛先生无奈的声音:贤侄,不是表叔不救,表叔是真的无能为力了,你还是另请高明吧。您老人家就权当是死马当作活马医,再试试,家里人也算是尽了心!马老顺儿子哭着央求道。哭叫声吵醒了牛公子,不耐烦地嚷道:半夜三更的吵吵个啥?有病等天明再说,一时半会死不了!一霎也等不得啊,这会儿只有出的气儿,没有进的气儿了!啥病这么嘎古?俺屋里的不争气,生娃生不下来,表叔说是难产!见老牛再不应声,知他黔驴技穷,无技可施,牛公子道:快别啰啰了,等我去瞅瞅!一听儿子要出诊,牛先生急了:你小子懂什么?别胡来,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弄不好要出人命,可不是闹儿戏。不就是生个孩子吗?有什么了不起的!你甭管了,反正你也治不了。走!话还没说完,便出了门。

这小子从来就没正经学过医术,今日真是吃了豹子胆了。手里没有金刚钻,倒敢揽这个瓷器活儿,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快什么熊玩意!也不知自己这辈子做了什么孽,生了这么个孽障。祖上传下的这块“神医”的牌子,非让他砸了不可!想到这里,牛先生气得牙根儿疼,赶紧让徒弟薛思邈随同前往,以免闹出大笑话,丢人现眼,辱没了祖宗。

不到半个时辰,牛公子和薛思邈便有说有笑地回来了。待牛公子睡下,牛先生悄悄地把徒弟叫到上房,一问究竟。徒弟便将诊治经过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师傅。

公子和我跟着马老顺的儿子一路小跑来到马家庄,没进门就听到屋里乱成了一锅粥。先生到了!马老顺的儿子一声喊,屋里顿时鸦雀无声,大家都僵在那里,扎煞着俩手不知所措。公子瞅了瞅孕妇,但见孕妇满脸汗淌,头发湿得一绺一绺的,都能拧出水来。眼睁得老大,有些吓人。嘴里一边呻吟,一边含混不清地嘟哝些什么。只听公子喊了一声:拿面铜锣来!大家不知何意:扎箍病要锣鼓家什干啥?又不是闹社火、唱大戏。只管拿来,自有妙用。快点,晚了就来不及了,到时要是大人孩子死了可别赖我!大家都蒙在鼓里,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倒是救人要紧,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于是赶紧张罗着到哪里找锣。

马家庄每年元宵节都要闹社火,马家庄的社火远近闻名,马老顺就是社火会首。大伙忙乱得一时忘了这茬口,猛然想起来:锣鼓家什就放在你家里,现成的。真是骑着驴找驴。马老顺急得早忘了这事,于是急忙慌促地从牛棚里找来锣、槌,交给公子,也不他知干什么使。

只见公子跳到锅台上,将锣放在灯窝那里,使劲敲,当当当当,急得像刮风。敲了一阵,听听炕上孕妇还没啥动静。马老顺带着哭腔说:牛公子,娃生不下来,该下针下针,该抓药抓药,光敲锣顶个啥用?这不是瞎耽误工夫吗!公子瞪了马老顺一眼,吼道:敲锣顶啥用?你见谁家的小孩不喜欢看耍猴的?你媳妇肚子里的娃要是听到锣响,意为耍猴的来了,还不快跑出来看耍猴的?这娃不就生下来了吗?哪里还用得着下针吃药,遭哪些熊罪!里间炕上的孕妇听见公子这番话,觉得有趣,忍不住扑哧一笑,无意间一使劲,孩子出啦一下就生下来了。你说神不神?当时在场的都惊呆了,都说公子真是神医下凡,华佗再世。马老顺一家当时就跪在地上给公子磕头,像鸡啄米一般,一口一个神医叫着,千恩万谢的。跟师父行医这么多年,那场面我是从没见过,老感人了······

行了!徒弟话还没说完,就被牛先生斩住了:还有完没完?哪来这么多话?没人拿你当哑巴卖了!天多怎了,还不快睡?明日还要早起坐诊呢!徒弟正在兴头上,冷不丁被泼了一瓢凉水,挨了师傅一通吧数,也不知为了什么,惺惺地睡觉去了,不一会便响起了鼾声。

牛先生却怎么也睡不着,一夜陷入了沉思······

 

 

半个月前,一连下了十几天的秋雨,痢疾也就是拉肚子,在四乡八疃流行传染开来。牛家药铺拿出祖传秘方,再加上民间验方,全家老少齐上阵,架起大锅熬制汤药,免费诊疗,救治了不少人。婴幼儿免疫力差,救治不及时的,死的不少,野狗吃死孩子都吃红了眼。大人抵抗力强,吃几剂汤药,再吃些烧大蒜之类的偏方土方,也就慢慢好了。随着天气好转,疫情总算控制住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但也有个别患者例外。朱家庄卖凉粉的朱大壮就是一个典型,牛先生各种方子试了个遍,就是止不住他的拉稀。这不,这天一大早,朱大壮又捂着肚子锅着腰,来找牛先生扎箍拉稀。

提起卖凉粉的朱大壮,四乡八疃大人小孩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整天推着车子走街串巷卖凉粉,还没进村,老远就听到他的叫卖声,吆喝起来满嘴跑火车:原料强,手艺巧,朱家的凉粉就是好。有营养,花钱少,山珍海味也比不了。小孩吃了长得快,出了满月就会跑;老人吃了身体好,寿比南山松不老。又滋阴,又壮阳,夫妻恩爱赛蜜糖。快来买,快来尝,来得晚了悔断肠。老朱的凉粉虽没他吆喝的那么多神奇功效,但的确筋道好吃,忽悠得也风趣热闹,所以颇受大人孩子欢迎。

一见朱大壮,牛先生很是无奈:贤弟,该想啥法子想啥法子吧,我是没咒念了。别价呀,牛先生,这方圆百十里我就信着您老人家了。只要您扎箍不好的病,我想就是神仙也没咒念。再换个方子试试,试试。说着,腰本来就哈着,只好不住地点头。牛先生哭笑不得,只是摇头摆手。

恰值牛公子趿拉着鞋,光着身子,出来解手。见两人一个摇头,一个点头,不明就里,有些好奇。道:咋?摇头点头的,得了啥症候?见牛先生只是摇头不语,朱大壮只好有气无力地说:牛公子,有病也不怕丑了。这不,都是拉个肚子,旁人吃了老先生的汤药就止住了,单就咱止不住。您瞧瞧,连肠子都拉出来了,拉得腰都直不起来了,再拉就得拉命了。那个“命”字,说得比较重。牛公子吐了口痰,一边扎腰,一边漫不经心地道:操,不就是个拉稀吗,有啥球了不起的?说着就要进屋。牛公子,您有啥绝方子?朱大壮像一把抓住了救命稻草,赶紧追了过去。别胡啰啰,听他信口雌黄,满嘴柴胡,四六不懂的东西,兔子钻了坟窟窿里——装些大耳朵獾。贤弟,听老朽一句话,该找谁找谁去诊断吧,别耽误了疗治!

你说谁四六不懂?你说谁胡啰啰?马家庄马老顺的孙子是你扎箍出来的?一提马家庄这一出,牛先生就像吃了锁喉散,顿时哑口无言,赶紧摇着头进了屋。只听牛公子道:听好了,只说一遍,过期不候。回去找个棒子(玉米)瓤,用火焙干,用蒜臼子捣成面儿,用白水冲着喝了,一般就行了。要是还止不住拉,再找点棒子缨,如法炮制,喝下,保准好!净耽误老子睡觉。说完,又进屋睡回笼觉去了。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牛先生正在后花园里打太极拳,听到前院敲门声,接着是朱大壮的声音:牛家真不愧是名医世家。龙生龙,凤生凤,将门出虎子,有其父必有其子······听到这一大堆语无伦次的奉承话,牛先生不知所云,如坠五里雾中。来到前院,只见朱大壮一手提着一篮子鸡蛋,一手提着一盆凉粉,直挺挺站在院中,不似昨日病歪歪的模样,看样子是病好了。见到牛先生,朱大壮毕恭毕敬地鞠了三个躬,鼻子眼里堆满了笑,又恢复了卖凉粉时的神气,砸起了牛骨头:神医神医真神医,棒槌瓤子治拉稀。药到病除显奇效,妙手回春名不虚,哎嗨名不虚。牛公子救命之恩,老朱没齿难忘。从今以后,牛家吃凉粉俺老朱包了。说完,千恩万谢地回去了。

牛先生大吃一惊:棒槌瓤子能治病?医书上可是从未有过记载,民间验方、偏方、土方也没听说过,真是奇了怪了。牛先生绞尽了脑汁,脑袋都想疼了,还是百思不得其解。

吃早饭的时候,牛先生终于忍不住了,放下碗筷,大声咳嗽了一声,算是问儿子:棒槌瓤子怎么能治拉稀呢?牛公子一边吃饭,一边慢条斯理地说: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吗!你难道没见老少爷们儿都用棒槌瓤子塞油瓶子吗?要是塞不紧,就再缠上些棒槌缨子。香油、豆油都能堵住了,我就不信还堵不住一泡屎?说罢,撂下饭碗,抹了抹嘴,扬长而去。

牛先生怎么也不相信,自己治不好的顽症,不学无术的孽障儿子竟然能治好。继而又自我安慰想:上次马家庄马老顺家敲锣接生,纯粹荒诞不经,颇为滑稽,江湖郎中骗人的把戏,纯属歪打正着。这一次,保不齐是瞎猫碰上个死耗子,又瞎蒙上了。

想到这里,牛先生再也吃不下饭去,赶忙跑到书房,查找医学经典和各种方子去了。

 

 

这个月底,牛先生去安国采购药材,旅途劳顿,饮食失调,再加上时值秋燥,得了便秘,几日走动不下来。秘方偏方试了个遍,就是不管用。肚子胀得像个大皮球,一敲彭彭响,像打鼓。因此终日愁眉不展,唉声叹气。夫人儿媳问他,他也不好意思说。一来腌臜之事对内眷难以启齿;二来有损自己的医术声誉。只得哑巴吃黄连——有苦啊啊不出来,死要面子活受罪。

这日牛公子手气好赢了钱,心情不错,晚上回家见父亲垂头丧气,坐立不安,面有难色,问:咋了?牛先生没吭声。咋了?还是没动静。到底咋了?哑巴了?牛先生瞅了一圈,见四遭无人,低声道:巴干。巴干吃巴豆、大黄!巴豆、大黄都试了,都不好使,就是走不动不下来。牛公子撇了撇嘴,不屑地说:不是神医吗!咋没咒念了?牛先生像霜打得茄子,没了精神:甭提了,自己的姑娘跳不得神!

跟我来!咋?牛先生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管走!说着,牛公子来到院里。牛先生有些狐疑地跟着。牛公子推出小推车,煞上扁篓,拴上拉绳:扛着锨,走!牛先生一头雾水,不知所措,跟着来到村南门外。

牛家埠村南门外有一个大土埠子,其状如牛,故曰牛家埠,村因埠名。村南大道途经埠子,坡陡且长,行者怵焉。牛公子默不作声,趁着月光从路边地里装了满满两扁篓土,架起车子:拉着车子,往上走!这是唱的哪一出?只管走!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少废话,使劲拉! 没法子,牛先生只好拉着车子,吭哧吭哧地往高坡上爬。

足足用了一顿饭外加一袋烟的工夫,方才爬道埠顶。牛先生发小学医,整天看的是《黄帝内经》、《本草纲目》、《千金方》、《伤寒论》等医书,一天到晚尽是跟丹、散、丸、膏,花、叶、根、实等中草药打交道,哪里出过这等苦力?还未爬到半坡,早已通身汗淌,气喘吁吁。待到上得坡来,已是汗流浃背,上气不接下气,浑身像散了架,不觉一头栽倒在地,昏了过去。等到醒来,但闻臭气熏天,裤筒里粘糊糊的一大片,肚子却松快了许多,还咕噜咕噜地响个不停,又一连放了几串臭屁。牛公子捂着鼻子说:好了!回去吧。

牛先生明白,这是自己走动下来了。虽然拉了裤筒里有失大雅,好在病好了,再说夜里也无人知晓。于是赶紧爬起来,慌慌地收拾了一下,急忙往家赶。一边走,一边想,可怎么也弄不明白,自己什么方子都没治好,这小子这一招到挺灵,这孽障究竟从哪里学的艺?

一路无话。一进门,牛先生问:跟谁学的?牛公子明知故问:学什么?牛先生悄悄地:治巴干。牛公子撇了撇嘴,鼻孔里哼了一声:些熊这个还用学?你没见大骡子大马爬上庄前的大埠子都使(累)得连拉加尿,更不用说你这把老朽骨头了!

牛先生听罢,一愣,一拍脑门,恍然,释然,赧然,赧颜,默然······

事后,人们问牛公子,从哪里学的这些奇招异术,专治疑难杂症。牛公子神秘地笑了笑: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再问,便没了下文。不过,自此以后,牛公子的名气倒是越来越大。有说是受过异人指点的,也有说是无师自通的,名声越传越神,越传越广。都说牛家后继有人,没辜负祖上的医德医术。

只有牛先生心中烦恼,哭笑不得,有苦难言,有口难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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