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都这么多年了,在有些场合人们偶尔还会提及到波和蓝文。此时隐隐约约的,心底会有些莫名的触动,便无端生出许多感慨,对他们的生平虽不甚明了,却还大抵是有些印象的。记得波常常活动在昔日的供销商场一带,喜欢唱歌,并且唱得还算有模有样,俨然一幅文艺青年的派头。虽然免不了引得围观的看客哄笑,他却毫不羞怯,依旧怡然自乐。蓝文相比起来似乎低调沉默了些,一般在人民医院附近出没,无论晴雨冬夏,总是披件肮脏破旧的军大衣,披散着蓬乱的头发,踽踽独行。我无意悲天悯人,亦无力探讨是否在失常者眼中我们这些自诩正常者才是失常。是的,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只是暗自唏嘘,这世间造化,缘何如此弄人。
听坊间的传言说,波原本学习优秀,只因高考录取时被权势子弟顶替,愤懑之至转而失常。至于这一说法是否真切,恐怕早已无从考证,然而看他能歌善舞多才多艺的样子,我还是由衷地相信这个包含着些许悲剧色彩的解释。身为学子,我能理解那种辛勤耕耘后却被他人强夺果实的忿怒与悲伤。怨恨堆积,痛苦聚拢,放之于谁都会被压垮的,何况一个十年寒窗无人问、单单指望着一举成名天下知的年轻读书人。压抑太久,一朝爆发,终于疯魔,即使埋怨人世的不公,除却嘴角的苦笑,还能说些什么!不如唱吧,不如跳吧,最宝贵的已经失去,能够博君一笑,与我又有何伤?而蓝文,则又是另一个辛酸的故事,退伍的战士,又因为沾染了硝烟战火,多少涂上了一抹轰轰烈烈的色彩。当生活的种种不如意逼迫得人濒于窒息时,结果总是相同。那么索性痴了吧,疯了吧,把所有肉体和精神的伤痛统统抛开,从此独自上路,浪迹街头,万家灯火下的悲欢再与我无关,如此与昔日告别,难道不也是一种鲜活的新生?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那些流落街头风餐露宿的失常者,仿佛卑微低贱的蝼蚁,尚存一口余息依然苟延残喘,尽力挣扎。纵使他们也拥有属于自己的、或精彩或平淡的往昔,可那些回忆恐怕早已有意无意的被他们自己忘却了吧,纵使偶然残留在他人茶余饭后的无聊谈资间,闲言碎语过后,还有谁真正在意呢?虽然我意识到这些,却又常常忍不住自作多情地想,倘若命运没有跟他们开那个玩笑,他们是否也会像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一样,成家、立业、结婚、生子,按部就班地慢慢老去,柴米油盐之余为镜中红颜渐逝而叹息,同时烦恼着我们的烦恼,快乐着我们的快乐?然而谁都知道,命运终究是不能被假设的。偏偏得,他们遇到了那个坎儿,偏偏得,他们没有迈过去,结局是现实变成现实,从此卑贱鄙陋、低人一等,尝尽辛酸,遭遇白眼,忍受奚落,最后孤独而终。
写到这里时,我不禁想起台湾女作家简贞讲过的故事:“四五岁的时候”她的声音如半夜的滴漏,要把顽石穿成虚怀若谷:“我家院子里开满一种紫色的花,每一朵,都是最漂亮的。”“第二天早上”她说:“花全谢了。”她说:“我哭了。哭花吗?好像不是。是哭另外一个我不知道的东西。”她说:“现在,我知道,是无常。”倘是在以前,我是不免要长吁短叹生命之“无常”的。如今,我最大的感慨却是生而为人的卑微、艰难和力不从心。我开始怀疑,真的有“无常”吗?愈来愈多的故事似乎在向我昭示,一切的一切,都是冥冥之中一只大手的安排。当你东张西望充满好奇地行进在生命旅程中时,猛然地,你遇到一个岔路口,你疑惑,你迷茫,你手足无措,你不知如何选择,你呼天抢地怨天尤人,你质问命运之神为何独独与你作对,让你承受这般痛苦纠结,然后经历一番权衡挣扎,你还是选了一条自认为前途最平坦风光最宜人的路,对了,沾沾自喜,乐滋滋得飞奔向前,错了,后悔莫及,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可是聪明的你可曾意识到,人就是这样容易被蒙蔽啊。很多时候我会回头去看来时的路,总觉得从生到死实在是笔直延伸一通到底,哪里有什么岔路!所谓的选择,不过是镜花水月般的幻象罢了。然而,若是看穿这残酷的真相,你是否感到沮丧不堪?如玩偶般任人摆布的活着,还有什么勇气继续下去?于是,狡猾又仁慈的上帝为了让你兴趣盎然地顺从旨意陪他玩完这盘游戏,便在摇篮与坟墓之间布置上一道道门,并且在这些门旁边的墙上,画上另一些看似相同的门。他完全知道,无论你如何权衡思量,最终还是会乖乖走到那扇门前,打开它,走进去。而他之所以不厌其烦的造些假门,不过是为了给你一点安慰,满足一下你的虚荣,让你欣欣然自以为是地产生一种假象,呵,看我多么强大,我的命运,是完全掌控在我的手中呀。
如此想来,谁不是蝼蚁,哪个不是沿着既定的轨迹、看着布好的风景、朝着预设的结局,步履维艰地往前爬?而你、我与波、蓝文,又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嗬,想来这真真是莫大的悲哀啊!可是,真的需要悲哀麽?索性再看的通透一些吧,从上帝对人的束缚中跳脱出来,当你站在茫茫天地之外俯视这个世界,一切的一切,不过是几个大大小小的球体,旋转着,滚动着,永不停息,哪里还有什么宇与宙、时与空、生与死、无常与永恒?而此刻,你、我、波、蓝文、世上种种,不过都是一粒粒没有思想的微尘,飘浮沉降,起起落落,随风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