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常态这个背景之下,人生不过漫长或短暂的百年光阴。而每一个人记忆的长河中,总会有那么几朵鲜活跳动的浪花,会永远陪伴并感动你生活的帆船,于波澜不惊或是惊涛骇浪的河床里,凭借世间爱的和风,绵绵不绝,直到抵达生命的彼岸。
幼年初谙世事,正逢政治运动的尾声,便见识了一位身处逆境,却始终以豁达儒雅面世的老人。
老人年轻时,因为家境相对殷实,曾是当时国立湖南医科大学的高材生。“九一八事变”爆发之后,他痛感国难当头,毅然投笔从戎,在国民党的抗日军队里当了一名军医,凭着一手精湛的医术,在枪林弹雨的火线上,从死神的手中抢救了数不清抗日志士宝贵的生命。1947年,胶东保卫战打响,老人所在的部队自青岛港集结向台湾溃退前夕,他冒着“投敌变节”的生命危险,携妻带子,在中共青岛地下组织的帮助之下,辗转返回家乡,在刚刚解放的村里办起了中医诊所。
在随后的数十年时间里,他依靠家乡土生土长的草药,不计报酬地为四乡八疃的父老乡亲解除了无数的病痛。
就是这样一位老人,在那场跨度十年的政治风暴中,动辄被自诩革命,却不谙世事的“小将”们批斗得头破血流。这期间,每当听到“小将”们破门而入的吆喝声,老人那位同样善良的湖南籍老伴总会被惊吓得尿湿了裤子,却始终对他不离不弃。每次触及皮肉的游斗之后,默默为他擦去满头满脸的斑斑血迹。然而在我那时尚有些懵懂的记忆中,却始终没有发现老人的脸上带有任何怨恨的表情,似乎生就了一副慈眉善目,永远是笑眯眯的模样。
在我生命的年轮里,永远地记住了这样一件事情:无论被人拉拉扯扯,体无完肤地游斗到周围的哪个村子,只要遇上午饭时分,总会有一些相识或是不相识的纯朴农民,用手帕或雪白的羊肚子毛巾,裹了热气腾腾的油饼卷鸡蛋,一个劲儿地往老人手里塞,直到老人眼含热泪再也吃不下去,方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全然不顾“造反派”们声色俱厉的呵斥。
那时候,老人和老伴被迫住在村外一间透风漏气的牛棚里,行医的权利亦被剥夺。然而每到夜幕降临,偷偷前来求医问药的农民仍然络绎不绝,老人总是冒着风险尽心诊治。
病人们离去之后,那间黑灯瞎火的牛棚里便又会准时传出悠扬的胡琴声,那是老人在暗夜里,从未间断地用一把旧胡琴拉着样板戏的曲调儿。直至八十年代中期,已当选为县政协委员的老人,也走完了他九十八岁的坎坷人生。
弥留之际,老人喃喃地说:我这辈子,除去运动中几个不懂事的孩子胡闹过一阵子,老少爷们儿从没有亏待过我。真想多活几年,多治好几个病人,再还还大伙儿的情分……
有幸从事了为老干部服务的工作,却不得不经常目睹一些令人唏嘘不已的生离死别场面。
前不久,在向一位九十六岁高龄老干部遗体告别的仪式上,老人九十八岁的夫人紧紧攥着老伴业已冰凉的一只手,老泪纵横,仍旧恋恋不舍,痛不欲生:“亲亲的兄弟啊!你还这么年纪轻轻的,就撇下我,自己去了。不是说好了,咱要一块儿走的吗?”直至昏厥过去。
其实,在场送行的人大都知道,同样在“文革”运动中,曾在解放战争的枪林弹雨中浴血奋战,出生入死,并且跨过鸭绿江,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的那位去世的老人,竟也被投入监狱劳改达五年之久。而在“弹尽粮绝”的惨境之下,含辛茹苦的老伴也被人打断双腿,不得不爬行着沿街乞讨,独自养活了五个尚在年幼的孩子。老人平反出狱之后,孱弱的身体留下痼疾。又是相濡以沫的老伴,在随后煎汤递药的数十年精心照料中,几乎并没有享受过一天的安生日子,却每天每日都是那么的心甘情愿……
人间真情,风雨彩虹。
写下这些文字,我又在双眼模糊中陷入了思考: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在支撑和续写着人世间这些矢志不渝,和不离不弃的故事呢?
那年早春,我八十九岁高龄的祖母,在失语瘫痪卧床达五年之久的一个上午,平静地离开了人世。漫长的护理过程当中,年近七旬的家父每天衣不解带,盥洗饮食无不是亲力亲为,期间绝不允许任何人搭一把手。直至老人离去,竟然没有生过一次褥疮。期间,每次回家探望祖母,总是见到老人满头白发一丝不乱,面色红润犹如童颜,满脸都是幸福的笑容。离开那天,她也是含着眼泪,紧紧地攥着父亲的一只手作别的。祖母离去之后,父亲几近崩溃,嚎啕大哭道:娘啊娘,儿叫一声娘,恁要是能再答应一声,叫我拿什么换都行啊!要是有来生,我还要给恁当儿啊……
在我撰写的一篇描写父亲与祖母之间那种真挚的母子深情,题目叫做《来生还做恁的儿》的散文中,文章的结尾我是写给父亲的:“爹啊,如果真的有来生,我无论如何还要做恁的儿子”。
充满阳光的每一颗心灵,无疑都是人世间一颗颗璀璨而珍贵的钻石。正如清华大学周士渊教授在最近又一次激情澎湃的演讲中所说的那样——爱,是人世间最和煦,最温暖的阳光。在爱的阳光之下,任何一颗怯懦或者无助的心灵,都可以携带勇气和信心上路,在漫长而又短暂的人生旅途中,将疲惫,坎坷甚至苦难踩在脚下,直至登上理想和目标的巅峰。
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世界终将变成更美好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