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村头至今还保留着两眼老井。我们村过去分成两个生产队,一个队一眼井,互不侵犯。我们二队的水井在村西荷塘边,四方的井口,由青石板交错搭成,四周是石板镶成的井台,井壁是由青砖砌成的,已经凹凸不平,古老的井壁上斑驳地点缀了一些积年的青苔,青石板也在层层风华剥落,变得残缺不全,显露出年深日久的沧桑痕迹。多少年了,老井就这么平静地端坐在那里,默默忍受着四季轮回,雨打风吹,就像水汪汪的眼睛,默默注视着高天流云、皓月繁星,注视着一些年轻的脸日渐沧桑,年老的眼睛一天天浑浊,直至永远的合上。
井,曾经是个很“靓”的字眼儿,“饮水思源”、 “离乡背井”,都足以说明它曾经的荣耀,井,承载着那个时代人们的苦乐悲欢,那来自大地深处的不仅仅是养活祖祖辈辈的、永远不会耗尽的生命之源,更是一段绵绵不尽的古老岁月。透过井口袅袅上升的清幽的水汽,仿佛听得到大地母亲均匀的呼吸。如果说,村庄像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老井就是那延伸在地下的根,沉默在时光的深处,独自咀嚼着岁月更迭,世事沧桑。
记得小时候,村子里家家户户都有一套担水的工具,两只铁皮水桶扣在青石板上,一根“担杖”传给好几辈人使用,还有灶间的那个大水缸,仿佛是一家人的命根子,晨起或者下地归来,人们总爱先掀开缸盖子看看里面还有多少水,好及时从井里担水补充。每天清晨,最热闹的就是村西老槐树下的井台了,挑水的人们一个接着一个,每一次水桶与井壁撞击,都会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幽深的井壁间久久回荡。人们往往趁挑水的时候相互搭讪说笑几句,有的年轻人没准儿还会唱几出现实版的“井台会”,成就一段美满姻缘。打水是那个年代庄户人的绝活儿,用扁担头上的桶钩钩住铁桶把儿,直接将桶猛甩入井中,听得咕咚一声,再左右摇晃一下,汲水人便弯下腰,双手交替往上提拎扁担,快到井口时,汲水人用自己的一只胳膊肘用力往上一抬,直起身,满桶晃动的清凉就被提到井外来了。遇到大旱的年份儿,井中水位降低,人们还要在“担杖”上系上一段绳子才能到达水面,少年的我就曾经这样担过水,每次只能挑起两半桶水。不知道我那时胆子和力气为什么这么大,也许是当时生活所迫吧,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啊!当然很多时候,是乡邻帮我把水打上来的,至今我还时常怀恋那种乡下人真诚的、互相帮助的氛围。那时候,井台常常是最热闹的地方,夏天,村妇门常常围在井台边洗衣、洗菜,泼水声、铁桶与井壁的碰撞声以及人们相互搭讪逗乐的声音,总是传得很远,久久地回荡在村子的上空。有时候,谁家不小心把桶掉进井里了,立刻就有人取回那种叫做“铁锚”的,上面有很多铁钩子,大伙儿把“铁锚”抛入井底来回试探,桶被捞上来了,井台上会立刻发出一阵欢呼声。井水常年深藏于地下,吸纳了大地的脉搏体温,变得冬暖夏凉,人们下地回来,口渴了,会跑到井边打上一桶“井拔凉”,咕咚咕咚地喝个痛快,甘甜的井水,融入了庄稼人的骨髓血脉,也丰盈了我清苦的童年。
如今,老井渐渐淡出了曾经漫长而辉煌的历史舞台,沉寂在时光的旧影里,那定格在记忆中的相亲们挑水时的曼妙姿态,像极了最原始的乡村之舞,那咯吱咯吱的扁担声,穿越时光的隧道,时常清晰地回旋在耳畔。清晨或傍晚,伴着枝头清脆的鸟鸣,担水的人们络绎不绝,叮叮当当地响着空桶走来,咯吱咯吱担水而去,仿佛一支古老的乐曲,生生不息,吟唱在岁月深处。忘不了村道上串串打湿的水痕,忘不了冬天结冰的井台,还有井口氤氲缱绻的水雾……井水,如同大地母亲的乳汁,养育了我们的祖祖辈辈。透过那些与井水有关的流年碎影,似乎看得见我们曾经纯真清澈的模样,那夏日里的“井拔凉”,冬日里的“温泉水”,时常会触动我们灵魂深处最柔软的地方,无论何时何地。
村头的古井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水桶和扁担撞出的那支老歌渐渐飘远,曾经热闹非凡的井台,早已湮没在一片荒草丛中,人们喝的是经过净化的自来水,大地慢慢合上了灵动的眼睛,我们结束了一段啜饮甘泉的尘封的日子,只要是从上个世纪走过来的人们,断然不会忘记那些曾经恩泽过我们的东西,老井虽然已经功德圆满的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但那些艰难岁月里有关老井的鲜活记忆却永远温暖在人们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