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涨价的兰州拉面

在这个世界上,真正能够做到随时随地,将自己心中的真实想法口无遮拦一股脑儿地宣泄给你,且并不去理会你是否愿意听的人,除去自己的父母兄弟和儿女,大概只有知交半生,堪称“老铁”的那几位铁哥们儿了。因为相交数十年的时间里,你无论生就几挂“花花肠子”,相互之间大概莫不是心知肚明的,否则也就绝不会成为所谓的“知己”了。他们当然不同于“办公室政治”当中你的那些各怀心事的同僚,更不同于“经济合作”事宜里那些钻进钱眼里的谈判高手,开口便说些令你狐疑半天的奉承之语,抑或是生意场上高深莫测的假话。所以,每当听到“老铁”们于酒酣耳热之际,信口说些即便显属尖刻的话,也并不感到刺耳惊心,有时倒甚至有如沐春风之感。

刚刚过去的“双休日”里,便又见怪不怪地遭遇了一次“老铁”们的轮番“轰炸”——大意是说:我这个人,虽然总体上还算是说得过去,但美中不足,在某些事上却忒恋旧了。固执呢还是偏执,这都不太好下结论。证据之一,便是在那个饭桌上,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之后,竟然又端上了兰州拉面!他们终至于忍无可忍,义愤填膺地吼叫起来:忒没品味了吧也太,这都近二十年了,你烦不烦啊?!更加令人无地自容的是,一最铁的哥们儿甚至含沙射影地当众讲了一个故事。说是前几年有一位日本作家,曾经在一本叫作《变态狂魔》的畅销书里,描写了一个叫作苑田龙夫的变态者,就因为在近二十年的时间里,坚定不移的嗜食一种意大利拉面,结果最后精神失常走上了极端。那厮光天化日之下就产生了幻觉,竟然采用暴力手段,令人发指地绑架并蹂躏了人家年轻漂亮的少妇,且明目张胆地认为该少妇就是自己的妻子,不幸成为失足青年。故事讲完,满桌子人竟然都以一种十分惋惜、十分同情的表情打量着我,似乎我就是那位嗜食拉面的苑田龙夫,指不定哪天,一不小心就会成为疯子,变作匪夷所思的色狼,残忍地去绑架了人家的少妇似的,真是很没有面子。

说起拉面,必须得承认,这是我最喜爱的食品之一。追根溯源,还得从二十多年前说起。那时,我尚在军旅。初时,尽管每月不过几元钱的津贴费,但老话儿说入乡随俗,每逢节假日外出上街,照例是要和老兵们拉近感情,须时不时地喝点小酒儿的。像样儿点的地方,根本没有胆量进去,好在老兵们都是过来人,倒也善解人意——东北的那个海滨城市,朝鲜族居民不少,朝鲜面馆也就特多。随意走进一家,煞是窗明几净,见鲜族女人几乎个个貌若天仙,令人惊叹不已。服务态度也好,一碗冷面端上来,价格不过一元五角,绝不至于引发财政赤字。而且,此物称得上是世界名吃,绝算不得寒酸。且不说那面是否足够柔软劲道,单是那汤里,就汇集了诸如芝麻、蒜蓉、菜果或是梨片,还有剖作两半,色泽鲜艳的熟鸡子等等,据说作料不下十余种。细看看那汤汁,透明又不乏内容,入口沁人心脾,爽利劲儿不亚于家乡三伏六月天里现打上来的井拔凉水,着实令人着迷。而最大的好处是,你尽可依着自己的口味儿,酌量添加正宗的朝鲜油泼辣子抑或浓酽酽的白醋。你想吧,论起五味杂陈,真正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了。随后再点上数碟儿高丽风味的泡菜,啤酒瓶子“啪”的启了盖子,那气氛立马就升起来了。一场聚会下来,酒足饭饱,心满意足,拨拨算盘珠子,也就不过二三十元的光景儿,算得上实惠。其时,还流行一个说法儿,道是当时的朝鲜领导人 金正日先生,不管五冬六夏,一日三餐必须得来一碗冷面,既消饥渴又败火,端的可谓“领袖”食品。久而久之,便身不由己,成为冷面馆的常客。大概因为山东大汉历来口味偏重吧,我的吃法是:每次坐定,冷面上桌,须得恶狠狠地挖上几勺红艳艳的油泼辣子,弄得整碗汤汁看上去就像猪血似的瘆人,然后“咕嘟咕嘟”狠倒上一通酸气扑鼻的白醋,直到辣出一头白毛子汗,酸得浑身直打颤,方觉得过瘾。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挥泪作别军旅,解甲归田。初在县里工作的那一阵子,因为开放的气息刚刚弥漫过来,小小的县城之内,几乎踏遍大街小巷,也并没有见到一家经营冷面的朝鲜面馆。失望之余,不禁产生了寻找一种替代品的念头儿。

 其时,西关街市场的小商品生意恰巧火爆起来,每天车水马龙。就有头脑活络的生意人开张了一间又一间快餐店铺,种类无非水饺、包子、油条、馄饨之类。有句俗话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就在市场大棚西门,路北侧的一个专门出售旧书刊的小店旁,惊喜地邂逅了那家新开张的兰州拉面馆。试着走了进去,一口硕大的铁锅就支在店面正中,热气腾腾的水雾里,一位看上去年纪在十七八岁,身着传统伊斯兰素白色衣帽的小伙子,一边娴熟帅气地揉面抻面,一边操着半生不熟的西部汉语,热情地招徕客人。看似不起眼的一坨面团,经不住他三下五除二的摔打拉抻,转眼之间就变作麻线粗细,雪白的一束银丝。下到蟹子眼一般冒泡,上下翻滚的沸水里,打上几个滚,用凉开水略淖一淖,上碗加汤,再铺上接近半个火柴盒大小,快刀顺成十几片其薄如纸的牛肉片子,一碗浮着香菜末儿的“正宗兰州牛肉拉面”,就由那位略显富态,年约三十左右,人称“拉面西施”的白净老板娘香喷喷、热腾腾地端上桌子。撒目看去,小店里的食客几乎座无虚席,“唏哩呼噜”埋头吸面的声浪此起彼伏,与窗扉外初冬的萧索寒意,恰好形成暖意融融的对比。大概从彼时起,就势不可挡的喜爱上了眼前那似曾相识的气氛,还有店子里那种并不亚于朝鲜冷面之劲道的西北美食——当然,一个更加重要的原因,乃是仍然可以“恶狠狠地挖上几勺红艳艳的油泼辣子,弄得整碗汤汁象猪血似的瘮人”。再淋上半壶足够正宗的山西老陈醋汁,酸得透骨,辣得销魂,着实令人感觉荡气回肠,全然不顾那位“拉面西施”起初颇有些心疼,却又无话可说的有趣表情。

倘若知己们来了,则可以顺便点上几个凉拌热炒,非但风味无异于家常菜,量上也并不吝啬,经济又实惠。强于花去数百、近千元地摆谱儿装大爷,浪费掉一桌子山珍海味不说,却又吃不上几筷子,令同样是顶着高粱花子走出亲娘怀抱,其实骨子里仍然是农家子弟的一众哥们儿心疼不已。这样一种随和的场合,只要管足了好酒,同样可以酣畅淋漓地喝出个“纯爷们儿”的感觉。

工作之余,如果我一个人到市场上那家旧书店去淘书,总爱顺便溜达到隔壁久已相熟的拉面馆,去享用一大碗“血糊糊”的牛肉拉面,还真是上了瘾一般,并不会去顾及其间多次涨价 ——最初两块五一份儿的东西,终于由三块一碗打着滚儿似的涨到了五块钱一碗。其时,都接近割一斤猪肉的价格了。

记不得多长时间了,每次到店,我都能遇见一位老太太,似乎常年一身过时的蓝布衣服,满脸灰尘,花白的头发,有时还挂着几片树上的落叶,手把手地领着一位大小伙子。你一眼看上去就会明白,小伙子目光呆滞,是市井当中那类模样儿非常雷同,极似一条生产线上翻版出来的弱智人。不过, 和老太太相比,穿着却相当干净利落。这娘俩多数时间也是一碗拉面,间或来一碗价格相近的馄饨。当娘的饭量小,饭上了桌,每次都要匀出接近一半,拨进小伙子的碗里,看着他没心没肺地狼吞虎咽。吃完,当娘的就捏起袖子给儿子擦擦嘴,交上一把零钱,骑上门口停着的一辆旧三轮自行车,载着智障的儿子走了。后座上,儿子坐着马扎,直愣愣地攥着扫帚、撮子等清洁工具,像一尊雕塑。

是的,这娘俩并非乞丐。老太太是一位年近七旬的“马路天使”。住在城郊的他们,据说大约每天凌晨四点左右,母亲就要唤醒儿子,替他穿戴整齐,简单吃点热乎东西之后,娘俩儿骑车来到这附近清扫一段马路,月薪六百余元。每天中午,娘俩儿每人花上五块钱吃碗拉面或馄饨——现如今的街面上,汤汤水水的热乎食品,还有什么比这种东西更便宜呢?然后,老人看护着儿子,将保洁工作坚持到傍晚,然后回家休息,风雨无阻。这其间,智障到不能言语的傻儿,其实并不能帮娘搭上把手,只是默默的相跟着——天底下,娘的心说到底都是一样的,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不管儿女年龄多大,总是放心不下的,何况手把手领着的,还是一位傻儿呢?

我说的这种情形,是油价上涨之前以前的事了。

油价新一轮上涨之后,各行各业商品价格照例随之水涨船高。我仍然经常到那家面馆享用一碗拉面。当然,拉面又涨到了七块钱一大碗。不过,从收入上来盘算,我仍然隔三岔五吃得起。但从此再也没有见到那位已经有些弯腰驼背的老太太,还有她终日手把手领着的智障儿子。

我虽然并不经常上街,上街也并不一定都去那家面馆吃饭,但是,一周过去了,又一周过去了,直到进入本月下旬,眼看将至月底,仍不见那娘俩儿一贯蹒跚的身影。

多年以前的“拉面西施”,算来年纪已过半百,面馆早已随着拆迁挪到路南,盘给了她的妹妹,据说已经在城里买了楼房,帮儿子媳妇带孩子去了。当年十八九岁的那位抻面师傅,如今已变作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汉子,口音完全同化作城里人,成为十分相熟的老朋友。一天,傍晚下班之后又到面馆,我实在憋不住满腹狐疑,就向他询问娘俩的情况,他淡淡地说:“谁知道呢?老太太怕是不在了吧?”

正像我的那帮子“老铁”们所言,我八成儿是个十分“偏执、恋旧”的人,心情为之郁闷了好几天——她还要挣钱养活自己和傻儿,身体尚显硬朗,怎么就突然“不在了”呢?她倘若是真的“不在了”,那么,她那个愁人的傻儿又该靠谁活下去呢?

走出面馆,拐个弯,就看见某宾馆门前那个乞讨了多年的“嘲巴”女子还在乞讨再往南走,听见医院门口那位拉着胡琴要小钱儿的八旬哑巴老汉,琴声依旧凄美。我的心头竟一下子释然了,这两位“街头一景”还在,那一对原先经常吃拉面的母子,一定会活得好好儿的,或许只是因为拉面涨价了,娘俩儿吃不起了,才从那家面馆“失踪”了。

毕竟,老太太的日工资只有二十元钱出头,除去两个人的柴米油盐加水电费,一旦有个头疼脑闷啥的,还要自家花钱买药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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