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早春,恰似一位十八九岁的农家小伙子,尽管早已甩掉了累赘数月的老棉袄,周身的血液汩汩地畅流着,骨节嘎巴巴作响,年轻的思绪里残雪消融,溪流淙淙,远山含黛,草色遥看近却无,这正是他梦里情人的模样呢——却也正是贪睡的年纪。一如昨夜入睡之前,想必他并不一定知晓,小窗之外,已然是“小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了。以至于一觉醒来,爽朗的清明时节急不可耐而又含情脉脉,早已经生机勃勃地透过窗扉,向他扑面而来,于睡眼惺忪之际,湛蓝的天宇之下,远村近郭,乃至更加广阔的世界里,尽是一派“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的唐诗意境了。
是的,这种撩拨人心的时节,千百年来,从未停歇过周而复始的行进步伐,在高天大地之间,芸芸众生心头的,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里,欲说还休,终于如期而至。如果你能够悉心揣摩,又慢条斯理的品味一番,是否会觉得,她正如每一位初出绣阁的新嫁娘,千人千般风韵,万人万种风情,总是会令人眼前一亮,却又终究难以说个清楚,究竟是记忆犹新,还时似曾相识呢?总之,无疑是那种亲切舒服又自然的感觉,一时间暧昧无比。
春来堂上琴书润,雨过山前梅柳新。眼前若氤氲着这般如诗如画的情景,无疑会沁人心脾,爽心而又悦目。但是,开轩面畅圃的闲情逸致袭上心头了,恰巧身前背后并无山峦,难不成,真的就会被那种急于饱览山光水色的遗憾给包围吗?你知道的,此刻,含羞含蓄如处子的秀水潍河就近在咫尺,正明眸皓齿,眼波流转地凝望着你,作深情无语的模样。于是,你当然就会禁不住心如撞鹿,步履轻盈地跃上高堤,极目四野,清明时节,这温存湿润的新嫁娘,就披着鹅黄嫩绿相间的盖头,向你惊奇无比的眼眸中款款走来了!
柳条儿毛绒绒的,近前看看,芽孢极似江南的龙井茶尖儿,星眼婆娑,一副娇羞的样子。所有的空地上遍撒一片嫩绿的惊喜,白杨们尽显威猛挺拔的男儿气概,一树树扮作毛虫状的花絮,排山倒海地盛开成翻滚的波涛,于温和的晨风里作无声的呼啸。一众低矮的杂树们只是被淡绿点染,那种绿意似有若无,如印象派画家即兴涂抹的随意之作,在清晨浓淡交织的雾气里左顾右盼,不甘寂寞地勾肩搭背,交头接耳,兴奋莫名。枝头挂着的晨露或雨珠么?只那么急匆匆的一星两点,在鸽群兴冲冲掠过的一刹那间,惊醒一般,急匆匆地滴落在脖颈上,瞬间便追随着鸽哨,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野鸟们极不厚道。刚刚挥手作别的整个寒冬,林间光秃秃的枝桠上,哪怕是曾经粉妆玉琢过的雪野之上,尽管时常见到它们匆匆觅食的身影,然而表情动作极其呆板,尽日只作沉默寡言状,似乎生计相当多艰,因而绝对无暇去考虑,为当时单调干冷的家园奉献些许热情的咏唱——而此时,都不约而同地扯开了嗓子,却又莫名其妙地藏头露尾,密林深处,树梢上,天地间,尽是它们无休无止的吟唱。侧耳听去,多情,缠绵,高亢而又嘹亮,此起彼伏,向着四野的天际,传开去又荡回来。悉心听听,竟也掺了些“关关雎鸠,求之不得”的哀怨和悱恻,恰似合奏大音《梁祝》,以啼血的姿态,续写世间永恒的主题,绵绵不绝,动人心弦。然而悦耳又赏心,只需片刻工夫,便足以令你澄清闹市中数千年纠缠不休的丝竹之聒噪,为疲惫久矣的尘世听闻洗个畅畅快快的天籁之浴了!
“ 三月初一 燕门开,大雁去了小燕来”。横空的雁阵,仿佛只在昨日,早已气势不凡地迁徙远去了。高空的景物,迅即换作了纸鸢满天。暖阳之下,油亮的燕子无比轻盈。自眼前迅疾划过时,恰到好处的那几声奶声奶气的呢喃,总会让你一下子联想到远游之后,在父母惴惴不安的悬望里,适才返回家中的儿女,禁不住从心底里生出许多温暖的柔情,说不清楚竟是为了什么。恰是衔泥筑巢的好时节了,用不了多少时日,这些久违的小生灵们,就会再一次在这片希望的热土上,演绎出生命繁衍的崭新乐章。携妻将子,紫燕绕梁,在农人们质朴又淳朴的心里和眼里,那将是另一番“人丁兴旺”的喜人景象啊!
正是农忙,“铁牛”遍地走。刚刚翻耕过的土地之上,清香醉人的泥土味道亲亲热热地扑面而来,散发着一股子慈母胸怀的气息,熟悉自然得无法形容。相比于农耕时代骡马成群的壮观景象,北国的耕牛尽管已成罕景,但只要你稍作远足,仍可在田间地头,林边河畔或是长堤缓坡之上,某处绿草如茵的和风里,寻见它们役后优雅啃食青草芽尖儿的身影。只是呈点状分布,似乎已成为一种季节的点缀。走近前去,这些祖祖辈辈总是默默无言,无怨无悔,永不会去计较些什么的老伙计们,照例会悠然自得地甩打着粗壮的尾巴,缓缓地抬起头来,极其温驯友好而又亲切自然地打量着你,宛如故园里老实巴交的父老乡亲,目光深邃而淡定,纯净一如春水,足以令你从心底里漾出些实实在在的颤抖。此时此刻,你或许就会领悟,人世间所有曾经的荣辱得失,所有深埋已久的那些愤懑和委屈,压抑与莫辩,都无法与之对视了。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不必吟咏,脑海中很容易就会浮现出这首千古绝唱中寓意不凡的水墨意境。麻酥酥的小雨,已经在春夜里接二连三地下过几场了,村村杏花,一树树桃花、梨花也竞相鼓了苞,热热闹闹的拥挤在枝头,畅想硕果累累的金秋,春意盎然。这样一个美妙的时节,独行在路上,因为担负着“伤春悲秋”的天职,诗人的思绪看来竟是有些惆怅的:春天刚刚走来,却也终将远去,怎不令人断魂?那就借问牧童,权且寄愁于酒吧。
而诗人们的性格,古来都是各具特色的。你看,另一位就有些非同凡响的洒脱了:即使从小处说起吧,假如真的是“人间四月芳菲尽”,那你就该擦亮一双慧眼,循着曲径通幽这句古语的向导和指引,迈开矫健的步子,坚定的朝向前方,继续探寻过去——也许就在不远处, “山寺桃花始盛开”着呢。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其实真正难以捉摸和把握的,也许不过是人们心境的长度和宽度罢了。
从人类记忆的源头一路走来,携带无尽希望与憧憬的种子,恰如眼前这个诗情画意得无以复加的清明时节,一切你喜欢或不喜欢的事物,终将成为匆匆过客,固然无法挽留,但是那些崭新的美好,其实都已行进在来时的路上。只要你敞开心扉,终会如约而至,譬如春花秋月,又譬如夏雨冬雪,永无绝期。
在“春雨惊春清谷天”的农谚里,四季如歌,岁月多情,循环往复。
知否,知否?四海之内亲爱的朋友啊,清明时节,只不过孕育着又一轮新的开始和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