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任谁也无法考证个明白,究竟从哪个年代起,老家人的方言词库里,为何将那些言语失常,行为愚蠢的可怜人称之为“嘲巴”。这一类人群,想必就是现如今的精神病人,或是先天智力低下的弱势群体。更严重一些,“嘲巴”到不识家门,不辨归途,只剩下吃喝拉撒这几项基础功能,整日漫无目的,不分昼夜寒暑,荒田野地里四处游荡,则又被换了另一种更甚的称谓,叫作“野巴”了。
早年间,我尚在幼时,每到冬季,便穿了空心棉袄棉裤,满脸鼻涕口涎乱抹,哪怕破棉鞋露出了脚趾,也要没心没肺爬墙上屋疯玩疯闹。那些像我一样在冰天雪地里终日混迹于街头巷尾的半大小子们,几乎没有人对这样一番景象感到陌生:只要村里游荡来了蓬头垢面的“野巴”,哪怕是日子再贫寒拮据的农家,也会在清早、正午或晚间的饭时扯开柴门,由当家的女人捧出一大海碗或整瓢热气腾腾的棒子面粘粥,当然,少不得还配上一个敦实的杂面窝头。“野巴”们绝大多数并不会主动开口讨饭,但这绝不影响纯朴善良的村人们千百年来源自内心的那颗同情之心。生活条件稍显厚实的人家,没准儿还会端出一碟儿清蒸咸菜条子抑或是生蟹子酱啥的,然后一言不发地蹲着,直至看“那人”狼吞虎咽地吃完,自然而然地,默默收拾碗瓢筷子回家洗刷,谁也不觉得那是刻意施恩。其时,每日出工劳作的青壮年“顶梁柱”们,也不过就是这样的饭食和饭量。由于其时的乡村,并无什么正规的文体娱乐活动,遇上类似的场面,围观的人群中当然少不了孩子们。时间长了,就有相对狡黠的家伙终于瞅出了大人们并不去管乎的“门道”:每当“那人”端着海碗“唏哩呼噜”吞咽个满头大汗的时候,一伙子平日里尚算是温驯,却鼻子溜尖的看家犬们,暗地里早已经神色大变,由垂涎三尺终至于呲牙咧嘴,目光深邃不怀好意如恶狼了。对狗儿们这种过激反应和心中所想,那些整日里与看家犬们形影不离,厮混得感情颇不一般的半大小子们却心知肚明:俺们不分昼夜,整日看家护院,却落得个“享用”鸡食的待遇,每天混一肚子糟糠完事儿。眼前这个神情怪异的陌生人,凭什么这么受用呢?哎,羡慕嫉妒恨哪……好在那时的孩子们算得上仗义,只要是一瞅见看家犬们变了脸面,都会猛跺一下脚,将那些个探头探脑、心怀叵测的家伙们严词呵斥一番,尽快驱离现场,免得酿成意外事件。而孩子们绝不会静下心来,设身处地地去考虑一番狗们的生活待遇问题。
也真是的。现如今,随便哪一个茶余饭后的闲聊场合,如果其中恰好有一位喜欢云山雾罩的健谈者,猛地抛出以下这么一个奇怪话题,在座的谈客,哪怕见多识广,只要没有早年乡村生活的经历,还真是挠破头皮也难以作答——你知道,早年间的乡村里,家犬们在哪个季节里最肥壮么?若您也回答不出,且听我慢慢道来。
一年中,当田里的玉米棒子开始疯狂灌浆,黄豆开始拼命鼓荚的时候,离农人们开镰收获也就不遥远了。每年的这个季节,就是家犬们生命中那一段美好而又难得的幸福时光了。“一犬吠形,百犬吠声”的情形儿,通常是发生在那时候夜色朦胧的村庄里。一只狗看见有陌生人进入村子,警惕而又尽责的天性让它一下子高声狂吠起来。其他的狗即使并没有见到陌生人影,但只要听见一只叫,也会禁不住附和着大声吠叫。一般情况下,家犬们齐力营造的这种壮观,绝大多数都发生在狭小封闭的村庄里。而在秋作物准备收获前的十天半个月的时间里,夜间那种气势不凡的多声部合唱,却总是从田野中那些密密匝匝的青纱帐里传回村庄,此起彼伏,经夜不息。于是就有“智者”一厢情愿地猜测,这是狗儿们通人气,自觉组成巡逻队伍,在田坡里护秋呢。而真正熟悉“五谷经”的老农们,往往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并随即一语道破其中的奥秘:由于这个时节昼夜温差大,那些在“秋老虎”的“余威”之下大快朵颐,已经将养得异常肥硕的豆虫、蚂蚱之类的昆虫们,白天的时候,面对天敌,逃遁起来身手会异常敏捷如武林高手。而到了夜间,一着露水,便会在秋夜的凉风里瘫软如泥了。狗儿们趁此良机,凭着灵敏的嗅觉,即便是打着哈欠,也能在大半夜的时间里,将平日里干瘪得惨不忍睹的肚皮吃它个滚瓜溜圆。要知道,狗儿们腹中那些美味的野物儿,如今可是上了高档酒楼的餐桌,价值不菲,是名副其实的“绿色”纯天然高蛋白食品呢!
坊间一句有名的,叫做“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俚语,在早先乡下的庄户地里,却另外隐藏着不为大多数人所知的真相——那些终日饱食嫩玉米鲜黄豆、甜地瓜脆花生,早就其肥如猪的仓鼠,因为太过贪吃而直弄得腹胀如鼓,进不得小小洞口,只得三五成群地挤在洞口处,消化一个晚上,方能入洞躲藏。而狗儿们千百年来代代相传,对仓鼠的这种特点早就了如指掌。看家护院早已相熟的伙伴儿们潜伏在隐蔽处,瞅准仓鼠们甫一离洞,便默契地分工协作,用那熊掌一般厚实的爪子,将仓鼠们苦心营造,可谓“狡鼠三窟”的数个洞口捂个严丝合缝,来个“守窝待鼠”。待“就餐”归来的那些胖子们一进伏击圈儿,便按照分工群起而攻之,四面出击,完全不理会“偷儿”们“吱吱嘎嘎”的求饶声,“咔嚓咔嚓”地一口一个,瞬间就将人家“一家老小”咬死个大半。待“战役”结束后,相互友好地摇着尾巴,挤眉弄眼,一起“打扫战场”,颇为义气地席地而卧,以梁山好汉大块吃肉的姿态,陶醉地眯缝着眼睛,极其优雅的慢慢享用,就只差来个大碗喝酒,大称分金银了。而那些整日里“养尊处优”的家猫们,因为缺乏这种集体协作的精神,只是像“水浒传”里的时迁一样单独行动,往往是没有这种“口福”的。
直至霜降,狗儿们这种大规模的“围猎”和“进补”行动才接近尾声。只需一个秋末,这些春日里体瘦毛长的狗儿们,便吃成一副肠满肚圆的“福相”了。在雁阵横空的漫长冬日里,已然体能充沛的它们,又成为围捕野兔的高手,为来年桃花季繁衍生息所需的“那些事儿”,积攒下充足的能量。
正如哲人们所说,世事总非都是美好的。早年间听来的那些与家犬们有关的趣闻,缘了前不久在老家过春节时,闻听村中一位老人讲述的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事件,数天来,于胸臆间又纠结成为另外一番滋味。
大体是在 “三年自然灾害”的那段时期,那一年,人们普遍饥馑得前胸贴了后背。霜降过后,立冬临近,那些沿着老家自南向北入海的河流,一路行乞的“嘲巴”明显增多了,同时一条让人心惊肉跳的谚语迅速流传开来——“嘲巴”往北走,北海滩上撑死狗。
又冷又饿的“嘲巴”们进村入户,再也不能像以往冬天一样,讨得一顿像样的饭食,运气好的时候,顶多就是一个半个掺着糠秕的野菜团子,甚至半瓢半碗照得见人影儿的野菜粥。于是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他们一路北行,颠沛流离。直至行走到东西绵延五十多 公里 的北海岸边,在渺无人烟的盐碱滩上,冻饿交困,成为饿殍。
村里面那些平日里在满脸菜色的主人面前尚显温驯的看家犬们,连平日里嫌弃为一团糟糠的“鸡食”也吃不到了,于是便成群结伙地跳墙而出,夜不归家了。而饥肠辘辘的主人们,自顾尚且不暇,也就懒得去管那些逃离寒门的狗儿们究竟去了哪里。
据村中的那位老人讲,那是一个刮着“白毛子”风的寒冷清晨,正是趟起野兔的好时机。他那时正值壮年,便扛起土炮,想到北海滩上碰碰运气。正是拂晓时分,天地间一片铅灰色,凛冽的“白毛子”风刮得人睁不开眼睛。老人艰难地行走在白雪覆盖着的茫茫盐碱滩上,突然被一个软绵绵的东西绊住,一下子摔了个头昏脑胀。爬起来回头一看,原来是一具刚刚断气,尚有余温的尸体。来不及嗟叹,一霎那功夫,只见从东西两个方向沿着地平线各涌过来一群黑压压的东西。初始以为是野狼,近了才发现,原来是两群鬃毛倒竖、呲牙咧嘴的狗,那瘆人的咆哮声在凄厉的寒风中此起彼伏!
老人从没见过这种场景,吓得抽身便逃。逃开了一段距离,情不自禁浑身颤抖着回身看去,只见两个狗群已经开始了激烈的混战,一时间,狗影穿梭,惨叫声,厉吠声不绝于耳,其惨烈不亚于战场上的两军厮杀。须臾,战斗分出了胜负,败者一方夹着尾巴集体逃离战场,满身伤痕获胜的那一群狗,则慢慢地围定了那具雪地上的尸体……
老人已经被眼前的场景吓得不能言语,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在原本狼藉的战场上,那群狗不知何时已消失的无影无踪,只有几条刺眼的衣裳碎片,沾满紫黑色的血迹,被怒吼的“白毛子”风,卷向了惨灰色的天空……
据老人讲,自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养过狗。
行文至此,不禁又想起数年前自己曾经写过的一篇文章,题目叫做《拷问良心》。内里讲述的事情,发生于上世纪的九十年代初期,是自己亲身经历的,因而记忆犹新——那一年,我尚在老家居住。
也是腊月里一个清冷的冬晨,正准备出门“攀亲”的我,于老家的大门外邂逅了一位面目尚算清秀的小男孩,看上去,大约十三、四岁的样子。但细细观察穿衣打扮和神情,很容易就可以判断,陌生的男孩是一个不知来自何方的流浪儿。当时,我只是做了一件应付性的事情:返身回屋,端出一大碗热热的米粥,剥了几个熟鸡蛋,又找出一顶御寒的棉帽和一双孩子穿的棉鞋,看小男孩静静地吃完,心想:孩子总会有人找回去的,随后便锁了大门,急三火四地去办自家的事情。
然而几天后,北海滩上传回消息——有上工的人,发现一具冻饿而死的男孩尸体!闻讯后的那个下午,从不会吸烟的我,将自己反锁于一室,流着痛悔的男儿泪,接连抽完了两包劣质香烟:我从内心深处强烈谴责自己——可怜的小男孩,是我的麻木不仁害死了你呀!在那个清冷的冬晨,我变作了一个良心层面上的刽子手!如果我能够将你收留在家,如果我能给有关的部门打个招呼,如果……但一切如果,都成为了刺向良心的利刃。
世事变迁,那些在特殊年代里沿着河流一路迤逦北行,最终被饥饿和严寒吞噬在北海滩上的“嘲巴”们,早已成为人们记忆中一块丑陋的,不忍卒睹的伤疤。而在即将结束的,这个洋溢着温暖喜庆气氛的冬天,再次默默地咀嚼这些苦涩的往事,我不禁又一次陷入痛苦的思索:假如肢体上不幸产生了伤口,可以通过缝合使其痊愈;而人类的良心一旦产生伤口,该用什么去缝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