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暖的秋阳下,我只顾与你的母亲喁喁交谈,未曾注意身后这个季节,成垛成垛金的玉米,银的棉花,还有酱红的高粱,青黑的芝麻棵子。事后回想,那日,寥远苍穹下的两个人,可真是丰收篇章中微不足道的两个小小逗点。 然而你又何尝不是?你甚至比好多人还要卑微,可是你不服,你一直都想证明。
沾着你泪痕的日记记录着你如此迫切的心声,你去后,我读了,百感交集,久久无法忘怀。不能相信,写下这些虽蹩脚却是充满向善文字的人,最终会是这样一个结果。又忆及那些时日,一双带铐的手总是颤个不停,似乎都在为你辩解,你的良心还在。 我一点都不怀疑法律的公正性,你是罪有应得,你的身上曾糊满无辜者的鲜血,那位八旬老妪的生命如此凄惨地了结在你手掌间,在最后那一刻,你竟还灭绝人性地玷污了她。所以,我决计要来,探究那些文字与现实之间的距离究竟有多长。
真的,从一本小小的日记,怎么能够洞悉一个人的一生?尽管一生可长,可短,短到如你的27年。我看到,那堵墙头还在,是你那夜爬过的吗?我心里惊了个炸雷。一切依然,只是这个秋天已与你无关。 然而话题自始至终是关于你的。
母亲已经痛过了,没有一滴泪水,风拨弄着远处的一堆玉米秸子,传出悉悉索索呜呜咽咽的声响,她时急时缓的话音就在这声响中穿行。倒是我,心一直疼。为着那个小小的身影,从生下来就要为生活奔波—— 他爸死了,我病得厉害,出去卖菜累得吐血,他晚上带着弟弟去野外偷玉米和土豆。冬天黑龙江的雪那叫大呀,他跟着大人上山弄柴火,回来还得跟人三七分。我自己顾不过来自己,没人管他,野得很,玩雷管,炸得七天没睁开眼,差点失去光明。七岁那年赶马车去镇上接我出院,翻了车,马四脚朝天,他脑袋压在车底,幸亏过路人把他弄出来,那小脸上全是血,眼角都裂了,他哭,不是因为疼,委屈哪。每回我病倒,他把馒头馏好怕凉了,为了省点柴火就焐在怀里,那馒头都让他整得跟烤箱烤得差不多了。身上的虱子,衣服脱下来能看到四处爬……
我内心开始有一点点平静,因为自认为找到了一些根据,成长的童年对一个人是何等重要,你原来是这样艰难地迈着人生的第一步。母亲的声音还在那些累累硕果的香气中间飘飞,无非是跟人动刀子打架不争气之类的怨艾,我却在心底有一点懂你了。其实早在那本日记诞生之前你就已开始向世人证明,你跟别人站得一般高,混得一样好,甚至比他们还要优秀,你一直厌恶“贫穷”、“窝囊”、“没本事”这样的字眼,你渴望尊重和出人头地,这个想法因为无人倾诉,就闷在葫芦里,闷极了,便抽出了刀子。 后来你终于懂得辨析和选择了,可十六年的生活惯性让你难以摆脱从前,你一边辍学、胡乱花钱、惹乱子,一边在深夜里对家人对良心作着忏悔。你忏悔是因为那个新家太好了,你长这么大从没有感受过那种温暖,这家人都掏出心来对你们娘仨,你和弟弟也心甘情愿地叫那个陌生男人作爹。可打心眼里说,那温暖让你感到不切实和无所适从,在矛盾的挣扎中你第一次被少管。 你一直渴望爱情,在日记里写道,“如果有一个女孩愿意跟我,那么我一定好好待她,决不能再走弯路了,我多想快快成家过平静生活,唉,好好干早当爸爸了。”可是,这份感情一直疏远着你。
——过年我们包好了饺子等他,他爹到村头去望一阵,他弟到村头去望一阵,我再到村头去望一阵,可我们等不来他。他说,我是一个没人看得起的人,走错了路就走不回来,人家已经不使正眼看我了。亲戚都怂恿我快给他寻房婚事让他稳下来,可是三年里物色的五门亲事都让人给破了,女方到村里打听,他进局子的事附近三村五疃谁不知道?他最相中的那个姑娘,彩礼都下了,又被人背地里插了这么一杠子黄了。
打那他就更不回来了,喝酒,偷人家,听老乡说他还进路边店找脏女人…… 我的内心又平静了一点点,我自认为又寻到了一些根据。在爬那堵墙头之前你总该是觉得已无路可走,显然你仍在克制,因为你生命中最后一篇日记里有这样的话,“只要努力,面包会有的,人生美好的大门和地狱之门都在我面前敞开着,失足者,下注,快下注吧。”你决定换一个自己,那段日子你抬起头挺直胸,自愿进工厂卖体力过正常人的生活,而仅仅是记这篇日记5天后,你就翻过了那堵残败的墙头。你翻过墙,也只是酒干得要命来这家讨杯水喝,你不愿回隔壁的家是因为觉得欠父母太多,无颜面对,可是那老太太把你当成来犯事的坏人,像你这等人还指望能干出什么好事来?她不容分辩,喊着你难听的外号,骂你,揭你从小到大的短儿,那些话一字一句蹦出来,并不新鲜,你早都听过,早听得耳朵起了茧子,村里人以前也是这样说,狗,吃屎,改不了,也是拿这种眼神来瞅你,剜你,一直在善恶分界线游离的你借着酒劲,疯了。 我找到答案了吗?我不能确定,总之我得离开了。而你的母亲,仍在专注地剥着掌中的玉米,她忽然想起什么来,抬头告诉我,再有三天,就是你的周年了。
我的视野中猛地开进来几辆秋收的拖拉机,大家都在嗨哟嗨哟干得热火朝天,一个多么美妙的季节!我知道关于你的已渐行渐远,现在的眨眼间就成过去,收获的庄稼早带我们进入新的季节,它遮挡了过去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