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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陋的药丸

    首先必须得说明,所谓的“海参恐惧症”,绝非医学意义上一种病症的名称,而是多年以前,某一个特殊时期,特殊环境下,我对海参这种现今登了大雅之堂,且身价异常昂贵的滋补品所产生的一种恐惧感的形容,姑妄称之为海参恐惧症——其实,严格地说来,还是应该叫做心理障碍才准确些。

    建国之后,时距最近发生的一次针对外敌侵略的自卫反击战,现代承平日久的许多人或许都会认为是发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主战场位于老山前线的那场对越自卫反击战。其实不然。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的一个春天,美丽富饶的我国南沙群岛海域,多座岛礁被某邻国当局内的好战分子派兵占领,在我军主要战斗舰艇实施重炮还击以前,最前线的海军陆战队与敌国海军强盗争夺岛礁主权的近距离攻防战已达到白热化程度。前线不断传来令人火冒三丈的消息——在拥有无可争辩主权的我国岛礁上,奉行绝不先开第一枪政策的我方海军指战员接连被侵略军恶毒的子弹击成重伤……在多次交涉、警告未果的情况下,我英勇的人民海军将士忍无可忍,愤然展开自卫反击。

    其时,我就在人民海军驻北方某基地的一艘主力作战舰艇上服役,已是入伍后的第四个年头儿,算是一位老兵了,自然已经成为本战斗部门的骨干。春节刚刚过去没有多长时间,仿佛一夜之间,军港内,营区中,码头上,往年同一时期过年之后会保留许久的红灯笼、彩拱门和火红的春联等“年味儿”,转瞬就被“提高警惕,保卫祖国”和“誓死保卫祖国海疆”这些令人热血沸腾的标语口号所取代,铺天盖地的样子,气势壮观.

    那一段时间,蔚蓝的海水在我们年轻而清澈的眼眸里不再呈现温柔的表情,训练间隙,目光所及,熟悉的港湾犹如一位变了脸色的彪形汉子,称不上狰狞,却连日表现出一幅愤懑悲壮的样子,巨龙一般耸立绵延的防波堤外,一片惊涛骇浪,不断撞击数千米长的钢筋铁骨,排山倒海的气势极像一位决斗前的巨人,攥紧了拳头,周身的骨骼都激动得“咯咯”作响……

    备战的气氛,恰如空气里弥漫了硝烟,进入了每一位军人的血液和呼吸。一切看似平静且有条不紊,而备航的命令早已下达:码头上车水马龙——鱼雷装填,导弹就位,深水炸弹入轨,炮弹整箱整箱起吊进仓。军港所在的城市也行动起来,地方赶送来慰问的鲜肉、火腿、蔬菜等最优质的食品整车整车地犹如大河奔流,昼夜不停。舰艇内的居住舱室里,日常用来贮存衣服等个人物品的橱柜也全部腾空,每人除保留一套作训服装,其它多余的东西必须全部送到陆地上进行封存——橱柜里只装满了两大类东西:最底下是压缩食品,最上面却是绝大多数年轻军人都听说过,却第一次见识的装备:每人领取了一丈见方的白棉布,外加一条加厚密封的黑色大塑料袋子,名字叫做“光荣袋”。这两样东西,实际是准备用来装裹战斗中牺牲的阵亡者遗体用的。

    像所有的首长和战友一样,在激情燃烧的战备中,我平生第一次主动剃了光头,且不顾首长“要保存战斗实力、不要咬破手指”的劝阻,毅然决然地咬破手指,写了请战的血书。只等一声令下,就义无反顾地奔赴南沙海域,与可笑而狂妄地自称“东南亚第一军事强国”的敌人拼个你死我活。那几天,根据部队的纪律和规定,分别给父母和未婚妻写了信,说是要随部队执行一项远洋训练任务,嘱咐远在老家的亲人们保重身体,安心工作,在接到自己返航的信息之前,不要再主动联系—字里行间极尽策略,总之决不能让他们发觉,这封所谓的家信,也许不久就会变做一封与世永诀的遗书。所以每封家信的结尾,我都用开玩笑的口气篡改了两句古诗:捐身海疆心亦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以此暗示亲人们,一旦接到我在战斗中牺牲的消息,也不要过于悲伤,因为如果真的有幸为国捐躯了,那也是我自觉自愿地践行了心愿,会含笑于蓝色国土的万顷碧波……

     也许正应了古今中外关于征战的一条规律,战争的风云看来真是瞬息万变。就在全体舰员咬牙切齿、擦枪试炮的一个下午,从支队首长机关传来了命令:因为我们所在的舰艇已届进厂中修(相对于大修与小修之间)的时限,必须尽快用拖船拖拽至远在辽东半岛的某海军基地船厂进行整修,更新装备和武器系统,且要连夜出发。就这样,在极度失望中,我们眼睁睁地看着码头上的兄弟舰艇荷枪实弹、威风凛凛地一艘艘驶往战斗地点,战友们的拳头中几乎都攥出了火星子。

    在旅顺海口的东边,有一座高山。这座山,西高东低形状奇特,好像一头熟睡的雄狮,俯卧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这就是在近代发生的日俄战争中闻名中外的黄金山。由于中修的时间长达两年,这艘钢铁巨舰进入黄金山以北距离不足百米的大(船)坞之后的次日,全舰二百多名舰员就驻进了黄金山北麓一座五层楼的营房,开始了紧张的整修配合,同时加强了作战训练。那时,所有的舰员并不知道南沙的战事会持续多久,但每一个人心里都明镜似的清楚,作为一名掌握水上作战技能的水兵,也许会随第二战斗梯队随时开拔出征。

    所以,那一段时间,我们抱着临阵磨枪的决心和意志,重点加强了体能训练,以便在说不定哪天需要执行登岛作战任务的时候,以良好的体能,最好一拳头就能把厚颜无耻的敌人弄个满脸开花、满地找牙,尽快收复被侵占的岛礁,为热爱和平的国人出一口恶气。

    有过从军经历的人差不多都知道,相对于其它军、兵种(当然除了空军飞行员和潜艇兵),水面舰艇部队的伙食费标准是最高的。虽然还处在改革开放的初期,就达到了每人每天接近五元,算来想必大约相当于现时的每天五十元左右吧。要知道,参军以前,我们这些头上还沾着高粱花子的农村社会青年,每日的伙食不过是粗粮和咸菜,一年当中除了过年那几天,饭菜里极少荤腥。偶尔吃顿少盐寡醋的蔬菜,就算打了“牙祭”,会将肚子撑得像正在生产队里集中育肥的架子猪一样滚瓜溜圆。

    而入伍之后第一天的伙食,简直令我这土包子像莫言先生一样“吃相凶恶”了:早餐是面包、鸡蛋加牛奶,午餐是米饭配红烧肉,晚饭则是雪白而热气腾腾的馒头配以土豆烧牛肉,加上其它辅食,每餐不少于四菜一汤。当天晚饭时,我们就听老班长绘声绘色地给讲了一个真实的笑话,说是七十年代初,从某革命老区入伍的一位纯朴前辈,据说参军以前从未吃过馒头。当兵之后,第一顿饭,就手捧馒头情不自禁地抛了一个高儿,眼含热泪深有感慨地说:馒头呵馒头,俺的娘,俺就是为了你才来的!结果因“入伍动机不纯”,被上纲上线地受到了批判。要不是该前辈因为根正苗红、三代贫农出身,而且听说在“文化大革命”运动中曾经激动地往耳聋眼花的地主婆脊梁上吐过一口唾沫,险些受到“押送回家”的严厉处分。

    说到在饭食特别是美食方面的孤陋寡闻与土气,就不能不交待一下自己平生第一次当小偷的经历。记不清是到部队后的第几个月了,某天傍晚站岗,更位长是一位来自南方农村,因为竞争班长问题正在闹情绪的上年度老兵。正逢军港所在城市的一家食品厂往舰上运送了一整车精装火腿,每根大约重两市斤的样子。战友们往舰上搬运时,由于天黑,筐子又装得太满,有一根恰巧就掉落在岗亭前。听到非常厚重的“啪”一声,老兵立即命令我捡拾起来,并隐藏于小腹部位的衣服底下。虽然感觉相当不妥,但立刻想到《条令》规定武装更必须服从于更位长的命令,于是我这“新兵蛋子”就平生第一次哆哆嗦嗦地当了小偷儿。两个小时心惊肉跳的站岗时间结束以后,我们却又发了愁:知道是肉食,可究竟应该怎么个吃法儿呢?结果还是老兵相对见多识广,交了岗之后,我就揣着火腿,像个孕妇似的捂着肚子,随该老兵偷偷摸摸地溜到他的战位,弄了个电炉墩上水桶,一口气煮了个把小时的时间,根本没有记住是什么味道,就一人一半做贼似的吞咽下去,心脏为之狂跳了好长时间。随后的数天,只要见首长随便瞅自己一眼,还是紧张得喘不过气儿来——因此深刻体会了做贼心虚的感觉。此事过后,才知道那火腿原本就是熟食。

    因为物质生活的极大改善,加之军营规律性的作息、训练和体格锻炼,不到一年时间,报名参军体检时仅五十公斤的体重很快就增长到九十公斤,个头儿也像开了春的树头一般蹿了一大截子,可惜当时并不时兴“猛男”这一说法儿,但是咋看都称得上是一名标准的山东大汉了。一天晚上集体观看革命影片时,从银幕上见到当年狂妄地自称世界第一军事强国的日本,其号称“皇军”的鬼子兵们蹿入老百姓的家中,折腾了半天原来只是为了费力地捕捉一只生蛋的母鸡,挑在枪刺上要去烧了吃的镜头,痛恨之余,竟哑然失笑:看看我们新中国的海军军人生活吧,每天几乎都有充足供应的烧鸡,都有些厌烦了呢!

    气温回升后的那个“前方战事紧”的春天,随着万米武装泅渡训练的展开,体温体能消耗逐日加大,我们这些营养充足、生龙活虎的小伙子终于感觉有些吃不消了。头晕目眩腿抽筋不说,其实刚刚用完高热量的作训餐,稍一活动,肚子马上就会咕噜着抗议起来。一次训练间隙,同样饥肠辘辘的几位海边长大的当地战友,突然异常兴奋地惊叫起来:狂风刚刚停止,黄金山东麓正在退潮的海滩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一片黑乎乎胖乎乎、浑身长满肉刺的海参,这些丑陋的家伙就如同老家秋天收割了黄豆以后,无处躲藏的豆虫一般大小的个头儿。老兵们七嘴八舌地说,这些海参是被浅滩的泥沙呛昏了以后才搁浅的。其时的海滩因为正在进行昼夜轮替的封闭式军事训练,在老兵们“海参极是有营养”的鼓动下,上至舰首长,下至新兵们,在那个多风的春天里,无一例外地过足了“海参瘾”:每人一把防鲨刀,正好用来剖开海参的肚肠,在海水中稍作冲洗,还那么鲜活蠕动着就被填进嘴里,令人毛骨悚然地咽进喉咙。因为是命令加任务,这样的毛骨悚然几乎每天都要重复一次。后来,心理上需要把它当成“药丸”,才能勉强克制住呕吐的感觉。可说也奇怪,自从吃了这样的“药丸”,我们在海上训练的体能明显增强了,全副武装地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游个几万米,那真可谓之“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了。

    不过正像一位哲人所言,凡事都有正、反两个方面。数十天的鲜活海参吃下来,每天起床号一响,清晨早起列队长跑集合的时候,每一名舰员都是令人尴尬地弯着腰跑出营房——是那种生理反应方面的尴尬,要数分钟的时间才能恢复挺胸收腹标准立正的军姿。好在是清一色的男儿世界,相互之间心知肚明却不便点破个中原因。带队的首长由于感同身受,便也会善解人意地留出几分钟的稍息时间,然后才会下达“立正、向右看齐”和“跑步走”的口令。直到那年六月份的一天清晨,全体舰员清晨列队集合,舰首长声音异常激动地宣布了一条消息:南沙岛礁保卫战以敌方舰船被我英勇的前线将士击沉击伤数艘的战果宣告结束,一级战备解除!我们在经久不息的欢呼跳跃声中,也结束了与海参这种“丑陋药丸”可谓旷日持久的“较量”。

    随后的近一个月时间,与家庭久已不通音信的战友们迎来了家属来队和回乡探亲的小高峰。因为已是老兵,未婚妻也得以随来队的军嫂们到部队小住了几天。这位当时的准军嫂住在营房对面的招待所里,专门观察了几次清晨的列队集合,满脸疑惑地提出了这样的问题:为什么你们都是弯着身子往外跑呢?我回答:是一种规定的姿势呢,是特殊情况下防备被敌人发现才这样的……

    南沙岛礁上空的战火硝烟早已飘散了二十多年时间,至今,家属这位曾经的老军嫂也并未确切地得知当年我们出现那种怪异集合姿势的真正原因。而每当我们一起出席上了海参这道菜的宴席,看到我面露难色的样子,她总是会这样 “牛头不对马嘴”地替我向满腹狐疑的宾客们解释:我家先生这是一种海参恐惧症呢,因为他当兵的时候,看见浑身长刺的海参,就会联想到强行侵占南沙的敌人的丑态,是一种心理障碍呢……

     于是,和平又和谐的气氛中,大家似乎都表示理解,然后就露出满脸会心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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