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粮贵泰山

    成年之后,每次回老家过年,茶余饭后,父亲总要提起一个话题,是关于粮食的。陪笑之后,每每令我感到十分沉重。其实,在老家的乡里,这则关于粮食的话题多少年来一直是当做一件趣事来传播的。

    家族内有一位老人,据说是晚清时期的一位秀才—上学后的初中阶段,我学过教科书中的《范进中举》一文,虽然是节选,也足以令我感到敬畏:因为那时的秀才,可谓是家乡万众瞩目的凤毛麟角了啊! 就是这样一位“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的老夫子,在建国后的某一段生活困难时期,竟然用打油诗这种承载幽默的载体,给后人留下了无尽的思考。当然,其时的老人,据我猜测,纯粹是宣泄一种口腹之欲的不满罢了—-他并没有考虑到政治或者体制这样一类令人闹心的问题。

    “大食堂”式的“共产主义”实行后的第一个春节,大队和生产队里的领导也许考虑到“破旧立新”应该“循序渐进”才能“渐入佳境”,于是允许社员们正月初一可以在家里悄悄地包几顿饺子。但是那一天的饺子已经令不少巧手的家庭妇女感到捉襟见肘,力不从心了—白面或许还从牙缝里省下了几瓢,而肥猪们早已在春节前就上交国家支援了一线建设。至于油盐酱醋当然也是凭票供应,所以只有在饺子馅儿上绞尽脑汁。幸亏公社提倡每家每户“大养其猪”,胡萝卜这种当时的猪饲料还或多或少的略有节余。所以,绝大多数家庭当时就无奈地包了“少盐寡醋”的胡萝卜馅儿素饺子。

    而这位老秀才,现在干脆说白了吧,乃是我“服纪”很近的一位爷爷。因家族庞大,他排行老八,论辈分是我没见过面的八爷爷。八爷爷的儿子在家族内排行老二,向来被我尊称为二伯父。

    正月初一吃了一天的素饺子,到了正月初二中午,八爷爷实在受不了了,便研墨蘸笔,在旧报纸上写下这样一首打油诗:“紧(急)盼年,慢盼年,把年盼到咱眼前。吃了三顿素姑扎(饺子),老汉总算解了馋。”

    八爷爷这首打油诗的含意,家乡人是如此领会的:我老汉自幼饱读诗书,含辛茹苦,养儿育女,现在到了风烛残年,根本就没有什么过分的额外要求。难道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眼巴巴地盼了一年,连顿带肉的饺子也吃不上了吗?

    二伯父是位大孝子,看到八爷爷的老弟兄递过来的那张写着打油诗的旧报纸,当时就落泪了—其实他为了能在正月初一让八爷爷吃上一顿带肉的饺子,于春节前“辞灶”的年集上便委托族内一位弟兄变卖了他仅有的一条新围脖,求爷爷告奶奶地割了二两猪肉,亲手剁在了八爷爷的饺子馅儿里。而老态龙钟的八爷爷因为味蕾退化又老眼昏花,已经尝不出饺子馅里的肉味,也看不出馅里的肉末了!

    此后的第二个春节,社员们的物质生活已经变得更加艰难。不用说饺子这种奢侈的东西,就连同地瓜这种原先的高产作物,许多人家也只是望尘莫及,果腹之物数月来都换做了地瓜蔓粉,黄蓿菜种子等一些牲畜也难以下咽的东西。“下放”之前的二伯父因早先在外工作了多年,路子还相对“野”一些,所以仍能勉强在春节时让老人吃些地瓜。而这时,曾当过晚清秀才的八爷爷已进入风烛残年,时而清醒时而恍惚,在炕上吃过当做年饭的蒸地瓜后,兴致勃发,仍不忘索要纸笔,写下这样一首令人心酸的打油诗:“地瓜地瓜,救命菩萨。拿起来害怕,不吃饿煞。”年后不久,这位老人就空着肚子走了……

    因为粮食极度匮乏和短缺,同一个时期还有一则令人难以发笑的真实故事,是发生在当时的教育界的。好像是家乡某一处小学,因其时生活困难人口出生率低,老师和学生并不是很多。学生放学之后,住校的几位老师傍晚去学校伙房就餐,却爆发了一起压抑已久的“群体事件”。原因是这样的:伙房的做饭师傅,在照得见人影的米粥锅里舀取米汤给老师们分发时,其中一位勃然大怒,说“好哇!师傅,中午饭时我喝完了汤,看了看碗底,就数我的米粒少,晚饭你还是这样欺负人,我看你这是不尊重知识和公平公正的原则哇!”做饭的师傅并不服气,吵架时拿出了“尚方宝剑”,在伙房里一蹦三尺高:“俺家八辈儿贫农,根正苗红,你想讹诈谁呢,臭老九!”想不到惹得老师们群起而攻之,事情不得不闹到公社书记那里。结果还是公社书记政治水平高,委派了一位贫协主任现场办公,才化解了这场有可能引发集体上访的不稳定事件,办法可谓极有创意:全校八位老师,每人叫老婆缝一个蚊帐布小口袋,每天师傅熬米汤时,要数好米粒装好口袋并做好记号,才能下锅熬煮,自此皆大欢喜—不相信的话,可以喝完汤后数数么!

    现时的报刊杂志品类如此之多,网络查询又是如此方便快捷,以致一接触到地瓜,亦即红薯这种食品,无不有一个相近的说法,说是经常食用,具备防癌抗癌的功效。诚然,不必说它的药用功效,当今的少年儿童一看到街头的烤地瓜摊子,大部分孩子都会被那种浓郁的香气所诱惑和吸引,当女儿问及我的少年时期主食竟会是地瓜时,她瞪着一双清澈而天真的眼睛,表现出一脸可爱的羡慕表情:“爸爸,那时你们真得很幸福,又不用花钱!”其实女儿不知道,她的爸爸因为缺少荤腥,每年到了秋天收获之季,经常和当时的伙伴在田野里点起一堆野火,烧烤些豆虫,蚱蜢什么的野物解馋—甚至烧过冬眠过后刚出洞觅食的瘦蛇,还有家猫叼回的老鼠……令这位天真的新新人类听了以后毛骨悚然,以为这是《格林童话》的续集。

    几十年的时间,现在回过头去看看,不过弹指一挥间的感觉。漫步农村集市,城区超市,任何人都会用“琳琅满目”来形容眼下物质的丰足和商品的充裕,不再为吃了上顿愁下顿去费尽心机。然而人类的本性可能还有一种一言难尽的劣根性,用句老话来描述,似乎应该叫做“好了伤疤忘了痛”。

    某日参加一盛大婚宴,最大的心疼是看到满桌美味佳肴,被客人们吃了没有几筷子,就曲终人散——问了一下服务员这些菜肴的去向,年轻的服务员回答倒也干脆:倒掉喂猪!又问了一下婚宴的主人为什么不打包,主人也颇有些心疼的表情,说:“知道是浪费,但打包丢人哩……”那一刻,我的脑海里浮现出许多司空见惯的大型会议工作餐场合,十几桌,几十桌几乎未动筷子的盛宴也就是这样顷刻之间变作了猪食。那一刻,我的脑海里还浮现出许多在荧屏当中,那些面黄肌瘦的贫困山区农村老人,还有某些战乱、贫困国家皮包骨头的孩子。

    已经退休的原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中央纪委书记吴官正同志在山东工作期间,汇集关注民生的施政方针,曾于不久之前出版了一本著作:《民贵泰山》。通读之后,感触良多:在领导人心目中,人民群众的利益的确是重于泰山。而民以食为天,粮食安全多年来就成为一个关乎民族存亡的战略性问题,粮食,不也是重于泰山的黎民百姓之天吗!

    早在封建社会就广泛流传于民间的《治家格言》里有这么两句话: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但愿当今的人们,眼帘中不会再出现“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那样凄惨的人间悲剧,于酒足饭饱之余的惬意里,郑重地思索一下,什么叫作暴殄天物,什么又叫做粮贵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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