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邑之窗 北方乡村的秋，格调是清冽﹑透明和静谧的。我从小居住在北方的小村，对乡村的秋夜有着特别的情感。 我记忆中的乡村的秋夜，是从每天的傍晚开始的。太阳红红的脸庞，染红了西边的云彩，天边像有火在燃烧。而东边天上，月亮却早早露出银色的影子，亟不可待地催着太阳下山。当西半天的红晕渐渐淡去时，东半天已经流出一片深蓝来，愈发把月亮衬托的晶莹柔亮。星星从深蓝中闪出，调皮地眨着眼睛。家家户户的油灯亮了，小小的木格窗透出淡黄的光。人手多的人家，这时候已经摆好饭桌。人手少的户呢，则有女主人手忙脚乱地添水煮饭。风箱“咕哒咕哒”响着，炊烟 在昏暗的灯光里袅袅上升，空气中平添了不少五谷的香味。暮色越来越深，不知哪家的孩子贪玩没有及时回家，惹得当娘的在叫喊：“拴柱子，吃饭了，吃饭了！” 村南头一户人家，有两个女孩。她们一个读小学一年级，一个读小学二年级，是我的三昧和四妹。放学后，她们习惯地帮母亲烧好了开水，蒸热了馒头，还把饭桌摆好，就等着下地的母亲回家吃饭了。 “姐姐，娘怎么还不回家啊？”四妹又饿又困，“我想睡觉了。” “娘还没有忙完地里的活吧？”三昧一边安慰妹妹，一边支起耳朵倾听着门口的动静。 门口的大黄忽然“汪汪汪”地大叫起来。“娘回来了，娘回来了。”四妹困意全消，她抢在姐姐前面往院子里跑。 “小四啊，吃饭了没有啊？”院子里走着的是后邻刘嫂。“三妮四妮，你娘还在东大方（土地位置）那边铲玉米秸呢，你娘让你们先吃饭，吃了饭就睡觉，别等她了。” “我娘还没有干完活吗？”三昧问。 “还早着呢，要到半夜了。你们吃了饭就睡觉，啊？”刘嫂说完，风一样走了。 “咱不等娘了吗？”四妹望着姐姐。 “要不，咱去找娘？”三昧说，“咱去帮咱娘铲玉米秸呀。” “走！”四妹来了精神，“留下大黄看家？” 小姐俩吹灭油灯，锁好屋门。四妹拍拍大黄的头：“大黄，我和姐姐找娘去了。你好好看家，要不，我打你！” 三昧翘着脚锁好院门，把钥匙挂在了四妹的衣扣上，姐妹俩一起手拉着手去找娘。 乡村的田野，幽深静谧。庄稼的芳香随着徐徐的秋风扑鼻而来。而此时小姐俩却不懂得欣赏，她们只顾自己迈着小腿在乡间坑坑洼洼的土路上奔跑着。两边的庄稼地，悉悉索索地响着，不知是秋风吹动玉米叶发出的碰撞，还是夜游的老鼠在偷吃粮食。 跑着跑着，姐妹俩跑累了，不约而同站住了，一边呼呼喘气，一边向两边看看。周围全是黑漆漆的庄稼地，看不见一个行人。庄稼地里会不会藏着坏人啊？ 四妹胆小，害怕了：“姐姐，咱不去找娘了吧，我怕。” “胆小鬼，一点也不勇敢。你自己回家吧，我去，看咱娘说谁是好孩子。”三昧毕竟大一岁，关键时候镇定自若。 “我不回去了。”四妹很喜欢娘说她是“好孩子”，“咱快去找娘吧？” “走，看谁跑得快！”三昧说，“我喊一二就跑，啊？” 小姐俩学着短跑运动员的样子，蹲在路上，做好了起跑的准备。 “预备——一、二、三！” 小姐俩又开始跌跌撞撞向前跑。 “小三？小四？”前边传来娘的声音，“是小三，小四吗？” “娘？娘！娘！”三昧和四妹异口同声。她们张开双臂，像蝙蝠一样扇动着弱小的翅膀，扑向了娘的怀抱。 “娘，我是好孩子吧？” “娘，咱家的玉米秸铲完了吗？” “铲完了，全铲完了。”娘一手揽一个女儿，“是好孩子，都是好孩子啊。你们吃饭了没有啊？” “没有啊。我们等娘回家后再吃呢。” “都饿了吧？”娘疼惜地摸摸女儿的头，“走，快回家吃饭去。” 回家的路真短，娘儿仨说说笑笑一会儿就到了家门口。大黄老远就听到是主人回家了，站在门里欣喜地“汪汪”直叫。 “把钥匙给娘，娘来开门。” 三昧却怎么也找不到挂在四妹身上的钥匙。 开门的钥匙丢了。 四妹“哇”一声大哭起来。 娘赶紧揽过孩子：“不哭，不哭啊，娘不怪你啊。丢了钥匙再找回来，只要我的闺女好好的就比四妹都强！” 那一夜，母亲翻墙而过，打开院门以后，把三昧和四妹抱进院子。娘拍拍悬挂的锁头，打开窗子，把两个孩子抱进屋内。娘摸到火柴，点亮了油灯。昏暗的油灯下，三昧困得挣不来眼，四妹的小脑袋已经深深低下了。娘的鼻子一酸，眼泪像断线的珠子。 “钥匙，钥匙……”四妹梦中仍在抽泣。 把孩子抱上炕，母亲顾不上吃饭，端上油灯翻窗而出，她要沿路寻找孩子丢失的钥匙。 这时刻，村子里的人大部分入睡了，没有几家窗口还亮着灯光，悠悠的灯光下游动着人影，透明的玻璃窗向外界无声的炫耀着家的幸福和安逸。 夜凉如水，母亲左手端着摇曳的油灯，右手抚摸着每一寸道路，从自己家的门口就开始仔仔细细寻找钥匙。她蹲在地上，一点一点向前挪动着脚步，一直挪到母亲河两个妹妹相遇的地方。 四周很静，远处隐约传来蛐蛐的叫声，仿若一曲 音乐，从伸手可及的苍穹传过来，凫凫娜娜，飘飘逸逸，让人心醉，令人神往。这优雅婉转的音乐让星星黯然神伤，悄悄的躲进了云层，夜游的蝙蝠也沉醉在这旋律中，一动不动。 “钥匙啊钥匙，你躲到哪里去了啊？”一向耐心的母亲不禁有些着急。 一阵秋风掠过，庄稼地传来一阵阵“哗哗”的声响。母亲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包围圈。母亲看看四周，轻轻叹息一声，护着油灯摇曳的光，沿着来路继续往回寻找。村子里最后一盏油灯熄灭了，整个世界进入了梦乡。母亲蹲在地上，淡淡的月光把母亲孤零零的影子拉的好长好长，她依然在一丝不苟地寻找着女儿丢失的钥匙，她希望在女儿醒来时能够看到失而复得的钥匙。 然而，灯油很快燃尽了，火苗跳跃几下后就熄灭了。母亲闻着淡淡的煤油味，愣住了。她无奈地笑笑，站起身回家了。几只蝙蝠从远处飞来，在母亲的身前身后盘旋着，直到母亲走进家门，才依依离去。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母亲就起床了，她要赶在人们还没有起床前找回钥匙。也许是母亲太劳累了，在开门时趔趄了一下，差点摔倒。就在母亲的左手扶住门框的同时，她看到了熟悉的亮晶晶的东西。 “找着钥匙了，找着钥匙了！”母亲差点喊出声来，“是老天爷看我不容易在帮我呢，谢天谢地，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这天早上，肿着眼泡的四妹，一睁眼就看到了炕边的钥匙。她一把抓起来，还没有穿衣服就往地下跑。四妹一边跑还一边喊：“娘，娘，我找着钥匙了，我找着钥匙！” 母亲赶紧从灶台边站起来，一把把四妹抱到怀里。铁锅里的水已经烧开，饭桌上放着母亲特意擀的高粱面的面条。 那是两个宝贝闺女最爱吃的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