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无声而有痕,我们时常无暇静心回味那些温馨的回忆。偶尔驻足蓦然回首,近些年的生活影像有些已变得十分模糊,反而留在童年记忆里承载着浓浓乡情的小村庄却愈加清晰起来。
我祖辈生活的地方,是一个仅有几十户人家的小村落。村庄周边沟壑相连,四面环水,村中还有两口大大的湾塘,但唯有村前一条长长宽宽的沟渠,生满了茂密的芦苇。
芦苇荡一年四季清流不断,拨开浓密的芦杆,便可见一汪汪清泉之下活泼的游鱼。芦花飞舞的季节,循着喳喳的水鸟歌唱,便可找到安在芦杆上的鸟巢。运气好的,还可以捡到几枚鸟蛋,亦或捕到羽翼未丰的雏鸟。长满芦苇的沟底并不是软泥,碱性黄泥踩上去非常平整,再往泥下挖很浅,便是一层很厚的海蛎子壳,像是挖到了化石层。芦苇荡里水产丰富,但最难忘的却是家乡的毛蟹,清水煮了,鲜香无比,特别是中秋节期间的毛蟹“顶盖肥”,其味道绝不亚于阳澄湖大闸蟹。
家乡向北十多公里便是广袤的渤海滩涂。历史上海水泛滥,给村里的长者留下了太过恐怖的记忆,老人们说“发大水”的时候,远远可见海浪有屋脊高,蜂拥而至,排山倒海。因为村内地势较高,且四周都有围墙,一般的海潮都能幸免。但海潮过后,村周低洼地却总是汪洋一片。那芦苇荡里厚厚的海蛎壳,应是一次次随潮而来的海蛎子们累积留下的。到现在,村周的荒地仍不难发现成片的盐碱滩和成片的耐盐碱的黄蓿菜。每年四月初,黄蓿菜大片的嫩绿给荒凉而沉寂的田野带来春天的气息。黄蓿菜略带咸味,味道鲜美,乡亲们把它用开水焯后,做馅或凉拌,清热去火,清爽可口。到了秋天,原本葱绿的黄蓿菜变成了杂色的红,把荒滩装扮得色彩斑斓、流光溢彩。低矮繁茂的枝叶间,结满黑色的籽粒,这是黄蓿菜的果实。在那食不裹腹的年月,黄蓿菜叶和黄蓿菜籽成了乡亲们的救命草。
因为太过盐碱的缘故,我们居住的地方是打不出甜水井的,村里人祖祖辈辈喝湾塘水,湾塘水主要来自百里之遥的水库灌溉放水。每逢大雨,村内的道路就成了泄洪渠,各家院子里的雨水通过阳沟流到大街上,大街上的滚滚泥流再汇集到吃水塘里。每逢这时,小伙伴们就站在湾塘的入口处,体验水流冲刷的快乐。在湾塘边上挖一个大口井,湾水经过沙池过滤后渗到井里,供乡亲们担水吃。吃水湾很深,据老人讲,无论多么干旱的年头,吃水湾从来没有干涸过,据说是因为塘里有修炼千年的黑鱼精。这些近在身边的神话传说,一个孩子是很难辨明真伪的,只是内心充满了神秘的恐惧与期待。湾塘里养了很多鱼,每年收鱼,都会抽出大部分水,男女老少齐上阵踩湾捉鱼,闪亮亮的鱼儿被一筐筐抬到岸上。这时的我总在想,那黑鱼精究竟藏在哪个洞里?会不会被捉到呢?
在村前芦苇荡边上就是小学,一排非常简陋的泥瓦房。村子里从一到五年级的所有学生都坐着长长的条凳,用着长长的排桌,挤在唯一的教室里上复式合堂。四、五年级的孩子共用教室前面的黑板,一至三年级的孩子用后面的黑板。村里唯一的一名老师穿梭其中,忙得不亦乐乎。校舍的西头,是我们用来自力更生的养猪舍。放学之余,甚至是上课的时间我们都要打猪草、清理猪圈。当时农闲不闲,生产队组织社员挖渠筑路、整理田地要一直干到春节前。田野里沟濠纵横交错、四通八达。虽近在海边,却可以借助水库里的放水,压碱治田,种殖水稻。那时候天蓝水碧,雨量充足,绝少污染,沟沟壑壑,甚至车辙里的水都是清的。每天听着吹哨出工的乡亲是根本不用带水的,田边小沟里的水,掬手可饮,清冽甘甜。用今天的标准,生产队的菜园子里都是无公害的绿色食品,黄瓜、西红柿擦擦泥巴就可以享用。今天想来,那种泥土的芬芳仍令人向往不已。
离家几十年,念念不忘的不仅仅是家乡的这种泥土香,更有割舍不断、血浓于水的乡情。那时的小村庄,感觉就像一个大家庭。三五十户人家,祖祖辈辈生活在一起,每逢过年供奉的是相同的族谱。磕头拜年几乎家家都到,此起彼伏“过年好”的问候在村子里烘热了过年的气氛,更烘暖了每个人的心。那时候还没有电,夏天的夜晚,小街上、胡同里,乘凉的乡亲人头攒动。坐着马扎,摇着蒲扇,三五成群,闲谈唠嗑,先人们的故事是乡亲们最愿意交流的历史。上了一天学的孩子们,到了夏夜,更是欢呼雀跃。手中燃起火红的蒲棒,既可以熏蚊子,又可以在黑夜里舞动出温暖炫目的光环。更有野性大的孩子,晚饭也顾不得在家里吃,手托一个大大的窝头,窝头上再插上几只腌制的海蟹鳌足,便可吃得津津有味。在那个缺油少菜、无肉下锅的年代,这种家乡的小吃,已经是可以称得上打牙祭的上品了。躲猫猫、占家家、摔泥娃娃、跳房、打尖、溜冰、抽陀螺、甩纸宝,玩老鹰捉小鸡,孩子们的游戏花样不断,层出不穷……
我怀念小村的朴实,我留恋小村的温情。那个苦中有乐的年代,把深深的乡情永远地烙在了我童年的记忆里,挥之不去,历久弥新。